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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五龍不記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長的路,他想掙脫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綁著他雙腕的繩子,但缺乏足夠的體力,他已經無法反抗這場意外的凌辱,他覺得自己更像一條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楓楊樹鄉村,那些得了重病的無力耕田的老牛就是這樣被捆綁著拖拽著送往屠戶家中的。

    最後五龍被帶到了位於百貨公司樓下的日本憲兵司令部,抱玉和一個日本憲兵分別抬著他的頭和腳,合力將他扔進了地下室。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就像一捆干糙輕盈無力地落在地上,與當年從運煤貨車上跳下來的感覺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頂上懸掛著一些雪亮的汽燈,他看見周圍潮濕斑駁的牆壁布滿了黑紅色的血跡,有的是條狀的,有的卻像盛開的花朵,他的手摸到了一隻黑布鞋,布鞋裡隨即響起吱吱地叫聲,他吃驚地看見一隻老鼠從裡面跳出來,迅疾地穿過鐵柵欄消失不見了。五龍猜測鞋子裡也許藏著幾粒米,他將手伸進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一灘粘稠的液體,原本黑布鞋裡是一汪新鮮的血。

    審訊是從午夜開始的,五龍聽不懂日本軍官的問話,他只是專注地凝視著抱玉的兩片紅潤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臉上的那絲稚氣在夏季過後蕩然無存,在汽燈強烈的光照下顯得英氣逼人,現在看看他並不像阿保,五龍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爺,也不像織雲,現在看看他更像年輕時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裡私藏槍枝,這是殺人之罪,你知罪嗎?抱玉說。

    誰告的?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想知道是誰告的。

    不能告訴你。是一個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過來揪住了五龍的頭髮,近距離地端詳著那張蠟黃的長滿暗瘡的臉,你藏了槍想殺誰?殺我?殺日本皇軍?

    不,我想把槍帶回楓楊樹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幹了,但我需要這些槍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幾十條人命,就是我不來,別人也會來收拾你的。難道你不明白殺人者終被人殺的道理嗎?

    不。主要是我得了這倒霉的花柳病,我沒想到這輩子會害在一個臭婊子的手上。五龍神色悽惻,痛苦地搖著頭。然後他問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嗎?你是在為你父母報仇嗎?

    我只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恨你,從小第一次看見你就開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五龍艱難地抬起胳膊,輕輕地撫摸抱玉戴著白手套的那隻手,那隻手仍然揪著五龍的頭髮,抱玉,別揪我的頭髮行嗎?我虛弱得厲害,我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這我早知道了,就因為你經不起折騰我才更想折騰你。抱玉愉快地笑起來,頰上便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這裡的刑罰品種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臟,煙燻六肺,有老虎凳,也有盪鞦韆,據說你從來不怕疼,我可以用鐵簽燒紅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來,就像街上小販賣的羊肉串一樣。

    對於五龍的刑罰從午夜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五龍被不斷地挪動位置,接受風格迥異的各種刑罰,他身上的暗瘡明疽全部開裂,膿血像滴泉一樣滴落在地下室,與他人的舊血融合在一起,執刑的抱玉始終沒有聽見他期待的呻吟,也許這印證了江湖上有關五龍從不怕疼的傳說,也許僅僅因為五龍已經喪失了呻吟的氣力,五龍低垂著頭雙目緊閉,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樣寧靜安詳。凌晨時分執刑的抱玉已經氣喘吁吁,他感到有點疲累。抱玉將五龍的手腳從老虎凳上解開,順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龍的鼻息仍然均勻地噴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沒有想到的是五龍真的抗打,在經受了半夜達到極限的折磨後,五龍仍然活著,五龍也許真的是一個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潑到五龍的臉上,他看見五龍重新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奇特的慈愛的目光望著他。

    你完事了嗎?現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龍說。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龍的臉上逡巡著,尋找一塊完整的皮膚,最後他發現了眼睛,五龍的一隻眼睛黯淡無光,結滿了白色的陰翳,另一隻眼睛卻精確無誤地映現著抱玉被縮小的臉,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隻盲眼,你這隻眼睛是誰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個仇人。

    他大概沒來得及把事情幹完,抱玉說著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鐵簽,讓我替外公把事情幹完吧。抱玉捏緊那根纖細而鋒利的鐵簽,對準五龍右眼刺了一次,兩次,三次。這時候他終於聽見了他期待的聲音,不是呻吟,是一聲悽厲而悠長的吶喊。

    早晨兩個掏糞工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廁所里發現了五龍,他們認識五龍,但無法把糞坑裡那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稱霸城北多年的五龍聯繫起來,因為巨變是在短暫的一個夏季里發生的,當他們把五龍放在運糞車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向綺雲詢問其中的緣由,綺雲捂著鼻子呆滯地望著竹榻上的五龍,久久說不出話來,後來她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啦。

    綺雲找了乾淨的衣裳想給五龍換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臭氣,但五龍突然從昏迷中醒來,拉住了綺雲的手,別忙換衣裳,五龍說話時右眼的瘀血重新剝落下來,像紅色的油漆慢慢地淌過臉頰,他說,告訴我,米垛下面的槍是不是你去告發的?

    我沒告,綺雲用力把手抽了出來,她說,你要是不想換衣裳,我就先去找醫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樣多嚇人。

    可惜我的兩隻眼睛都讓你們弄害了,否則我看你們一眼就能知道是誰告的密,五龍的聲音暗啞而微弱,眉宇之間卻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銳氣,然後他苦笑著說,其實你用不著裝假了,現在我一腳踩在棺材裡,你用不著再怕我了。

    我從來沒怕過你,你有這一天也怨不了別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綺雲神情漠然,她看見一群蒼蠅從院牆外飛過來,圍繞著五龍的身體嗡嗡地盤旋,有幾隻蒼蠅同時棲留在五龍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塊爛瘡,綺雲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很噁心,她用蒲扇把蒼蠅趕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蒼蠅聚集在五龍的腿上,綺雲不想再做任何無獲之勞,她僵立在一邊看著那群蒼蠅啄食五龍的大腿,五龍的大腿裸露在沾滿血污的白綢短褲外面,從撕破的褲管里可以看見一隻松垂下來的睪丸,以及長滿紅瘡的陰囊和腹股溝,它們使綺雲想起年輕時候冷淡的卻又頻頻發生的房事,綺雲覺得很噁心,她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絞在一起過到現在的,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趁五龍再次昏迷之際,綺雲把米生和柴生從床上拉了起來,終開說,該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樣了,你們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給他好好洗一洗,否則閻王爺都不會收留他。

    兄弟倆把父親抬到大浴盆里,盆里還盛著他上次浸泡過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親的短衫,而柴生乾脆用剪子剪開了那條血污斑斑的短褲,扔在一邊,米生蹲下去朝父親的身上潑酒米醋,他說,老東西大概熬不了幾天啦。柴生嫌厭地看著父親的爛泥似的肌膚,突然覺得好笑,柴生說,怎麼這樣臭,簡直比屎還要臭。

    綺雲從爐上拎了一壺熱水過來,慢慢地朝五龍的全身沖灑。水很燙。綺雲摸了一下鐵壺說,可他也不會怕燙了,他這滿身臭味需要用熱水才能衝掉。五龍在熱水的沖灑下猛地甦醒過來,下意識地抱住了頭,綺雲看見他驚悸的表情,充滿了某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誰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熱水,我在給你洗澡。

    我看不見,你用的是開水嗎?衝到身上比挨鞭子還要疼。五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說,別給我洗澡,我還不會死,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幹什麼?說吧,你想幹什麼我都答應。

    回家。五龍竭力睜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圍家人的臉,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看見,五龍說,不能再拖了,現在我必須回我的楓楊樹老家了。

    你糊塗了,這麼遠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別管這些,你從來沒管過我的死活,現在更用不著管了。五龍沉吟了一會兒又吩咐綺雲,你去找一下鐵路上的老孫,讓他給我包一節車皮,我是從鐵路上過來的,我還是從鐵路上回去。

    又是糊塗話。你想葉落歸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兩個人坐火車為什麼要包車皮呢?那要花多少錢?

    要一節車皮,我要帶一車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龍最後用一種堅定的不可改變的語氣說,他隱隱聽見了兒子們發出的笑聲,他知道他們在譏笑他的這個願望,這個願望有悻於常理,但卻是他歸鄉計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車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這份實在的能夠抗拒天災人禍的寄託。

    米店兄弟為誰送父親回鄉的問題爭吵了整整一個下午。誰都不想攬這個苦差。綺雲對柴生的表現很惱怒,她說,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讓他去嗎?柴生梗著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還快,他分家產比我少分什麼了?眼看兄弟倆又要扭打起來,綺雲急中生智。想出了擲銅板的辦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綺雲說著把一枚銅板狠狠地擲在地上,銅板蹦了幾下,恰巧滾到柴生的腳邊,恰巧是反面朝天。

    總歸是我倒霉,柴生罵了一句,回頭望著昏睡在竹榻上的父親,他說,我就自認倒霉吧,不過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錢,我不放心。你們知道他的錢藏在哪裡嗎?

    他的錢都在楓楊樹買了地了,他沒有多少錢了。

    地也是錢,買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裡呢?

    在一隻木盒裡,綺雲猶豫了好久,終於咬咬牙說,我看見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頂下了。

    整個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尋找那隻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鐵錘捅開了屋頂的每一塊漏磚,除了幾隻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塵,柴生什麼也沒有找到,盒子呢?那隻盒子呢?柴生懷疑母親欺騙了他。他最後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張望的母親吼道,是不是已經讓你拿掉了?

    沒有。你們應該知道他的脾氣,他從來不相信我,我怎麼拿得到他的東西?綺雲對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見五龍往漏磚孔里塞那隻木盒的,別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後來綺雲微笑著對兒子說,他肯定挪過地方了,我知道他藏東西的本事特別大,你實在想找盒子只有去問他了,柴生的情緒由憤怒漸漸轉化為沮喪,他把梯子從北屋拖到院子裡,他其實了解父親的脾氣,不到咽氣是不會交出那隻盒子的,說不定到了咽氣之時還是不會交出盒子,柴生想到這一點心情又從沮喪變得焦的,他雙手拎起竹梯,將竹梯垂直地撞擊著地面,以此發泄胸中的怨氣。他看見五龍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五龍聽著竹梯與石板相撞的嘭嘭的聲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臉上,顯得非常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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