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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神漢手裡的寶劍已經斬向地上的黃紙,神漢滿面紅光心醉神迷地將劍刃壓著黃紙,看著紙上的鬼血!他對綺雲喊,但他很快就驚呆了,綺雲則緊張而茫然地盯著黃紙----黃紙上沒有血,只有一條筆直的刀痕。
這張紙上沒有塗過藥粉,它不會出血,五龍在一邊再次朗聲大笑,他的臉上洋溢著捉弄人後獲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紙換過了,五龍說,我懂你們裝神弄鬼的門道,我年輕時候也想做個神漢,不費力氣就可以大把地賺錢。
你為什麼要換掉我的紙?神漢訕訕地收起了他的寶劍,他說,你們心不誠,鬼是捉不到的,鬼會把你們一家人全部鬧死。
難道你不知道我五龍的名字?你騙那些糊塗人可以,怎麼騙到我的門上來了?五龍說著閉起了雙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間消失了,代之以疲憊哀傷的神情,他說,我剛才笑得太厲害了,現在我笑幾聲都會覺得累,我要躺一會兒了,其實只有我知道鬼在哪裡,你們怎麼捉得到鬼呢?
綺雲把神漢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錢,神漢說,看來我已經捉到了鬼,你們家藏了個活鬼,我不能用寶劍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綺雲望著神漢女人般紅潤的嘴唇,心中揣摸著他的用意,鬼在哪裡?神漢用主劍指向院子,輕聲他說,就在搖椅上躺著。
綺雲站在米店的台階上,目送那個英俊的神漢遠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相信神漢說的是真話。
夏天過去米店兄弟的生活發了戲劇性的變化,兄弟倆都變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們在談論這些事時一致認為這是罪惡的報應,從作惡多端的暴發者五龍開始,米店一家正在受到各種形式的懲罰。
米生的口琴聲已經為米店周圍的鄰居所習慣,那種焦慮刺耳的雜音折磨了他們一個夏季,他們希望在秋涼季節里可以免遭口琴之禍,但他們的希望很快被證實是一場空想,有一天人們看見米生在街上一邊吹口琴一邊追逐竹器鋪家的小女孩,米生一瘸一拐地奔跑著,他的口琴聲也尖厲雜亂地奔跑著,小女孩嚇得嗚嗚大哭,人們從米生的眼睛裡看見一種陰鬱的莫名的怒火。
開始有輿論認為米生是一個花痴,而街東的小學教員不同意這種觀點,他曾經為米店馮家續過家譜,因而對米店一家有著更深刻的了解。小學教員認為米生是一個潛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這種家庭氣氛中必然走向崩潰。你在十歲時會悶死你的親妹妹嗎,小學教員對街頭那些信口開河的人發出睿智的詰難,他說,米生從小到大就背了一口大黑鍋,人靠一口氣活著,米生的氣從來沒有通暢過,他不瘋才見鬼呢,如果再有什麼災禍降臨,米生就要真的發瘋了。
米生也許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撫慰。綺雲焦灼地四處打聽,為米生物色一個合適的媳婦。有人建議去江邊碼頭的人販子那裡買一個,說江邊的木船里裝著整船頭上插有糙標的姑娘。綺雲聽了覺得臉上很難堪,不快他說,我們馮家的門第也不至於這麼低賤,去人販子那兒買媳婦?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幹這事,所幸的是柴生沒有為女人折磨母親。柴生在喪妻失子之後很快地恢復了婚前的紈絝生活,適逢初秋各種賭市的旺季,他在以賭博業聞名的三叉街上流連忘返,不思歸家,綺雲也因此卸掉了來自柴生的壓力。
有一天柴生回家向綺雲索錢買彩票,同時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柴生說他在三叉街上看見了表兄抱玉,他驕見抱玉帶著一群日本憲兵衝進一家賭館,押走了一個陌生的外地人。
這不可能,綺雲不相信柴生的話,她說,抱玉在上海做地產生意做得很發達,他怎麼會跑這裡給日本人做事呢?
我為什麼要騙你?柴生說,他現在比原先更神氣活現了,腳上蹬著日本兵的皮靴,腰裡別著日本兵的手槍,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譯官。
那你怎麼不叫他回家?綺雲半信半疑地看著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攤開著,向她索取買彩票的錢,綺雲推開了那隻手說,我沒錢,有膽量就向你爹要去。綺雲腦子裡仍然想著抱玉那張酷似織雲的蒼白而漂亮的臉,她對抱玉突然滋生了一種怨氣,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我對他那麼好,可他來這兒卻想不到看望我,他連一塊餅乾也沒孝敬過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裝不認識我。他仗著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揚威的,他不認我這個表弟,他也不會認你這個姨媽的。柴生哂笑著再次將手掌伸到母親面前,他說,你惦著他幹什麼?又不靠他給你養老送終,到你老癱在床上還要靠兒子,所以現在積點德給我錢吧。
我誰也不靠。到老了我會去紫竹庵等死。綺雲怒視著柴生,從牆邊抓起掃帚揮打著柴生那隻固執的手,我沒錢,要錢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錢。
他的錢就更難要了,他的錢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著縮回了手,他終於死了心,然後他走進了廂房,邊走邊說,你不給錢也難不住我,我到街上去賣家具吧。綺雲手持掃帚柄站在院子裡,她以為柴生在威脅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紅木太師椅從廂房裡出來了。天殺的敗家子。綺雲尖叫著衝上去拉扯那張祖傳紅木椅,而柴生保持這個悲壯的姿勢紋絲不動,他的力氣很大,這一點遺傳了五龍青年時代的生理特點。柴生從椅子的重壓下偏轉臉部,從容不迫他說,先賣紅木椅,再搬紅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家具一時也用不上。綺雲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龍,她想只有靠五龍來制服柴生了,於是綺雲朝北屋的窗口尖聲叫喊著五龍的名字。
五龍滿身醋漬濕漉漉地出現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著院子裡的母子倆,一隻手似乎正在抓撓著下身的某個部位,他的一側肩膀被手牽引,鬆弛的肌肉像泥塊一樣簌地抖動著。
賣吧,賣吧。五龍的態度出乎母子雙方的意料,他說,這家裡的東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歡,你們想賣就賣吧。賣吧,賣光了我也無所謂。
綺雲驚愕地鬆開了手,然後就蹲下去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在悲愴的哭泣中她先咒罵了五龍,然後是米生和柴生,家門的事實印證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諺語。綺雲哭訴著她的不幸,最後泣不成聲。老天為什麼這樣待我?綺雲跪在地上,用前額呼擊著地上的一塊石板,她說,老天既然不給我一天好日子過,為什麼還不讓我去死?為什麼不讓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彈?
想死多麼容易,想活下去才難。五龍在窗後平靜地注視綺雲,一邊仍然抓撓著患處,他說,你哭什麼?你身上到處細皮嫩肉,沒有一塊傷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處新傷舊傷,到處是膿血和蛆蟲,我的xx巴又疼又癢,現在它好像快掉下來了。
柴生趁亂把紅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後來他順利地將椅子賣給了舊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闆不願出高價收購,柴生得到的錢遠遠不夠購買那張秋季開獎的連環彩票,他走出舊木器店心裡很懊喪,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買一張小型的跑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群日本憲兵由東向西經過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見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親出來看,綺雲匆匆趕出來時抱玉恰好走過米店,她喊了一聲,抱玉回過頭含笑注視著她,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綺雲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姨媽,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一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日本軍人的裝束使綺雲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馬刺聲一路響過瓦匠銜,在雜貨店的門口抱玉回過身朝綺雲揮了揮手,我會來看你們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這麼急著趕路,他們要幹什麼去?綺雲問一旁的米生。
去殺人,米生說,他們還能幹什麼?
也許該問問他雪巧的下落,綺雲望著他們的土黃色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個好東西,我要問問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賣給jì院的,我要打這個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他從地上撿起一個爛蘋果核朝街口那兒擲過去,但蘋果核飛行了一半距離後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著腳罵,我操你奶奶。
綺雲返身進屋時發現五龍悄悄地站在她身後,五龍的表情顯得很古怪,而在五龍的身後則站著兩個夥計,他們都聽說了抱玉回來的消息,幾乎每個人都預感到抱王將給米店一家的生活帶來某種新的危機。
阿保的兒子又回來了,五龍輕聲地嘟囔著,他用一種近似悲哀的眼神詢問綺雲,是他回來了嗎?真的是他嗎?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兒子,綺雲敏感地糾正道。
是阿保的兒子,五龍扶著牆朝店堂里走,他的身體朝右側微微傾斜著。五龍對綺雲說,他們父子倆都是這樣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嗎,從前的刀客和殺手都是這樣走路的,我知道他們不好惹。
可你還是惹了他們,你現在後悔了嗎?
不。做下的事是後悔不了的。五龍倚著牆壁喘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看上去有點僵硬,然後他說,我昨夜夢見了阿保的兒子。我的夢總是應驗的,你們看現在他真的來了。我欠了他一筆債,現在還債的時機到了,他要來向我討債了。
這天夜裡瓦匠街的狗朝著米店的方向瘋狂的吠叫,睡夢中的人們被驚醒了,他們從臨街的窗戶中看見一排黑影從米店裡湧出來,颯颯有聲地列隊通過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一隊日本憲兵,後面尾隨的則是翻譯官抱玉,抱玉拖拽著一個人,就像拖拽一隻沉重的米袋。窗後的居民驚詫萬分,他們認出被拖拽的是五龍,病人膏盲的五龍真的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兩隻腳甚至沒有來得及穿上鞋襪,它們因無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聽見了五龍輕輕的痛苦的呻吟聲,另外還有人看見了五龍的眼睛,五龍的完好的右眼仰望著夜空,昔日那道強硬的白光已經最後消逝,在昏黃的街燈映照下,五龍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米店裡的事件再次成為城北地區的最新新聞,據瓦匠街茶館的茶客們說,五龍是因為私藏軍火被日本憲兵逮捕的,日本憲兵從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桿步槍和兩支小手槍。沒有人提到抱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滄桑家事複雜多變盤根錯節,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和理解範圍,也許米店這次劫難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一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米店的門比往日晚開了一個鐘頭,但終於還是開了,那些買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夥計探聽虛實,兩個夥計都支支吾吾的,綺雲呆呆在坐在櫃檯邊,她的眼皮紅腫得很厲害,不知是由於哭泣還是由於睡眠不足,綺雲聽見了店堂里嘁嘁喳喳的議論,目光怨恨地掃視著每一個人。你們是來買米還是來嚼舌頭的?她突然慍怒地站起來,把櫃檯上的算盤朝人群里擲來,她的嗓音在一夜之間變得聲嘶力竭,嚼舌頭#####等到你們自己倒霉了,看你們還嚼不嚼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