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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滑稽什麼?一刀捅死你就不滑稽了,柴生說。
說實在的,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我討厭仗勢欺人的黑狗,也討厭那些鄉下佬出身的黃狗,可我不討厭那些日本兵,乃芳說著嗤地一笑,她看看柴生,他沒有答腔。
柴生覺得乃芳的話很荒唐,但他並不想作任何反駁。女人天生長了副纖弱而多變的腦爪,她們腦子裡閃現這樣那樣的怪念頭是不足為奇的。
八月十三日下午,兩個年輕的日本士兵搖搖晃晃地走出城南的兵營,他們喝醉了酒,借著酒勁強行衝過了門口的崗哨。他們是出來做一種特殊的遊戲的,比賽殺人,在狂熱的酒醉的情緒中他們商定了這個計劃,他們想比較一下,誰殺的人更多一些。
首先遇難的是兵營門口賣西瓜的小販和買西瓜的路人。賣西瓜的小販看見兩個日本上兵端著刺刀走過來,他捧著半隻切開的紅瓤西瓜迎了上去,兩位太君渴了?小販陪著笑臉把西瓜遞過去,他說,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嘗一嘗吧,不好不要錢,小販看見兩個日本士兵對視一笑,他們的嘴裡噴著一股強烈的酒氣,小販聽見他們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他預感到了某種危險,扔下半隻西瓜往攤子前跑,但是他沒有躲過那柄閃閃發亮的刺刀,一個日本士兵搶先一步,刺刀銳利地洞穿了小販光裸的背部,在周圍的尖叫和嘈雜聲中,那個日本士兵從小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豎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搖晃著,高聲叫喊屬於他的第一個數遼,一、乙乙乙!
他們的殺人比賽就是從城南的羊腸街開始的。他們手持刺刀在羊腸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聽見整條街道發出了淒涼無助的慘叫和哭聲,在壽材店的門口,兩個日本士兵同時發現了那個驚惶失措而又行動遲緩的孕婦,對數字的敏感和對比賽勝利的渴望使他們同時躍上壽材店的台階。這一刀可以刺死兩個人,他們幾乎同時向孕婦的高聳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發生在城南一帶的慘聞傍晚傳到了瓦匠街,五龍從米生的手上接過當地出版的晚報,報紙上登載了幾幅死屍的照片,他看見其中的一個女人躺在血泊里,她的肚子被剖開了,一個發白的飽滿的嬰兒若即若離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龍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幾口棺木組成的筆直的線條和均勻的陰影。他讓綺雲來看這幅照片,你看看這個女人像誰?綺雲在廚房裡忙著純紅棗蓮心湯,她拒絕瀏覽那份充滿血腥氣的報紙,你喜歡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見死人就噁心。五龍盯著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臉部,他高聲說,你還是來看看吧,你看這個女人是不是乃芳?
綺雲面對報紙臉立刻變得蒼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隻鐲子。老天爺,她真的是乃芳。綺雲指著那隻翡翠手鐲留在報紙上的白色輪廓說。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簌簌顫抖,老天爺,她還懷著馮家的根苗,他們怎麼下得了這個毒手?
第二天柴生從城南拖來兩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兩口黑漆柏木棺材。兩口棺木分別裝著乃芳的遺體和過早夭折的男嬰,這是壽材店老闆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讓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遺體拖回馮家,並且要馮家停靈三日,老闆娘認為這是馮家蓄意製造的陰謀,馮家把女兒送來其實是讓她朝火坑裡跳,柴生沒有申辯,他哭喪著臉,押著兩輛運送棺木的板車經過騷動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鋪里為兩名日本上兵殺人比賽的準確數目爭執不下,柴生緬懷著他與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樣一種喜悅的聲調誘露胎兒的性別,又想起那天一句惡毒的玩笑竟然一讖成真----一刀擁死你你就不覺得滑稽了。柴生悲傷地搖著頭,現在他深深地意識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靈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時一句惡毒的玩笑也會應驗,成為真正的現實。
為乃芳母子守靈的三天天氣奇熱,儘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滿了冰塊,儘管綺雲在前廳灑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屍散發的臭味還是籠罩了整個米店,前來弔唁的人寥寥無幾,城南的一場殺人比賽導致了這個夏天濃郁的死亡氣息,似乎人們都在忙於奔喪,米店的喪事因而顯得平淡無奇了。
柴生在鼻孔里塞了兩個小棉花團,用以阻隔屍臭的侵襲。按照乃芳娘家的要求,他坐在兩具棺木之間披孝守靈,三天來他的神情始終是恍惚而睏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著那隻翡翠手鐲,隨著死屍的日益浮腫,翡翠手鐲將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緊,深深地嵌進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聽見一種疼痛的呻吟聲,他懷疑那是死者發出的聲音。柴生站起來揭開了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他看見一張青紫色的驚愕的臉,嘴依然張開著,在牙床與舌頭之間藏著一顆微微發黑的果核,那也許是一顆杏核,也許是一顆楊梅的核子,柴生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後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殯的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劇的根源,他對父親說,如果不是你把她趕回娘家生產,乃芳母子就不會死。
你怨我?五龍坐在搖椅上與兒子從容地對視著,他的雙手富有節奏地拍打著搖椅的扶手。這簡直是笑話,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手上是有許多親人命,但是沒有乃芳這條命,兔子還不吃窩邊糙呢,我上過兩年私塾,我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裡,她不會死,現在我已經抱上兒子了。柴生喃喃他說著,他的眼皮卻因為瞌睡而耷拉下來。柴生打著呵欠在櫃檯上躺了下來,最後他又含糊他說了一句話,爹,是你害死了我的女人和兒子。
你怎麼不去找那兩個日本兵算帳?五龍從身下抽出了他的心愛的駁殼槍,把槍放在手掌上掂著,他說,我給你槍,你去把他們的人頭提回來,你敢嗎?喂,你敢嗎?
柴生沒有回答,他在櫃檯上倒頭便睡,很快響起了鼾聲。柴生已經把乃芳母子的棺槨安葬在郊外的馮家墓地,現在他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城市是一塊巨大的被裝飾過的墓地。在靜夜裡五龍多次想到過這個問題。城市天生是為死者而營造誕生的,那麼多的人在嘈雜而擁擠的街道上出現,就像一滴水珠出現然後就被太陽曬乾了,他們就像一滴水珠那樣悄悄消失了。那麼多的人,分別死於兇殺、疾病、暴躁和悲傷的情緒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槍彈。城市對於他們是一口元邊無際的巨大的棺槨,它打開了棺蓋,冒著工業的黑色煙霧,散發著女人脂粉的香氣和下體隱秘的氣息,堆滿了金銀財室和錦衣王食,它長出一隻無形然而充滿腕力的手,將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進它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懷抱。
在靜夜裡五龍依稀看見了這隻黑手,他帶著心愛的駁殼槍不斷地搬移那條被汗水浸紅的篾席,從北屋到院子,又從院子到米倉,他想逃避這隻黑手的騷擾,五龍最後選擇了米倉,他乾脆捲起那領蔑席,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覺。米總是給人以寧馨而清涼的感覺,米這樣安慰了他的一生,夜已經很深。敲更老人的梆聲在瓦匠街上如期響起,然後是遠處火車經過鐵道的催人入眠的震顫聲,還有夜航船駛離江濱碼頭的微弱的汽笛聲,世界在時間的消逝中一如既往,而我變得日漸衰弱蒼老,正在與死亡的黑手作拉鋸式的角力。五龍的眼前接踵浮現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場景,所有姿態不一卻又殊途同歸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懼----死。
死。五龍從米垛上爬起來,想到這個問題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著米從頭頂往下灌,寧馨而清涼的米發出悅耳的流動的聲音,慢慢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的每一處傷疤,每一塊潰爛流膿的皮膚。米使他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一些,然後他回憶了楓楊樹鄉村生活的某些令人愉快的細節,譬如婚嫁和鬧洞房的場景,譬如一群孩子在穀場上觀看剁豬時爆發的莫名其妙的笑聲,譬如他十八歲和堂嫂在糙堆里第一次通jian的細節。五龍感慨地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毀滅性的洪水,楓楊樹鄉村相比城市是一塊安全的淨土,這種差別尤其表現在死亡的頻率方面,他記得在楓楊樹鄉村的吉祥安寧的時期,平均每年才死一個老人,而在這個混亂的人慾橫流的城市,幾乎每天都有人墮入地獄的一道又一道大門,直至九泉深處。
五龍設想了有一天他衣錦還鄉的熱鬧場景,楓楊樹的三千畝上地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名下,楓楊樹的農民現在耕種的是他的土地。堂弟將帶領那些鄉親在路口等候他的到來。他們將在樹上點響九十串鞭炮,他們將在新修的祠堂外擺上九十桌酒席,他們將在九十桌酒席上擺好九十壇家釀米酒。五龍想他是不會喝酒的,這條戒律已經堅持了一輩子,為的是讓頭腦永遠保持清醒。那麼在鄉親們狂吃濫飲的時候我幹什麼呢?五龍想他也許會在那片久違的黑土地上走一走,看著河岸左側的水稻田,然後再看看河岸右側的罌粟地。堂弟告訴他春季以來楓楊樹農民種植的就是這兩種作物,這是五龍的安排,充分體現了五龍作為一個新興地主經濟實惠的農業思想。
米倉的氣窗里流進一絲涼慡的風,五龍迎著這陣風從米垛上爬過去,風中夾雜著製藥廠的氣味和路邊洋槐花的花香,五龍將頭部探出氣窗,俯視著夜色中的瓦匠街,節氣已過立秋,街上不再有乘涼露宿的人,青石路面在夜燈下泛著雪青色的幽光,秋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五龍想到時間就這樣無情地消逝,而他的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對著窗外空曠的街道長吼了一聲----我操你娘。
我操你娘。五龍這聲怒吼耗去了唯----點精氣,現在他很容易就處於精疲力竭的狀態。他伏在長方形的布滿木刺的氣窗上,再次看到那隻死亡的黑手,它溫柔地撫摸了他的頭髮,五龍的身體在這種虛幻的觸覺中,縮起來,他突然哽咽著說,你別碰我,別碰我,你到底要幹什麼?
瓦匠街在午夜以後已經一片空寂,但是雜貨店的毛氈涼棚下站著一個人,他不時地朝米店這裡張望,後來五龍看見了那個奇怪的黑影,低弱的視力加上夜色濃重使他無法辨認,他同樣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要幹什麼。!
第十四章
綺雲從城南請了一個神漢來家中捉鬼,米店接踵而至的災禍使她堅信家裡藏著一個惡毒的鬼魂,她必須藉助神漢之年將鬼魂逐出家門。
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身披舊道袍的神漢應邀來到米店。神漢揮舞寶劍在米店四處跳大神的時候綺雲和五龍在場觀望。綺雲的心情是誠惶誠恐的,而五龍端坐在搖椅上呷茶,看上去他對捉鬼之舉漠不關心。但當神漢在地上鋪開一張黃紙準備揮刀斬鬼的時候,五龍突然響亮地笑了起來。綺雲制止了五龍,她惱怒他說,你笑什麼?你會把鬼嚇跑的,五龍說,我在笑你們,這麼荒唐的事你們弄得像真的一樣,我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我會不清楚捉鬼的把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