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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跟著板車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車夫聽見車上的人發出了夢囈般的命令。!
第十三章
一個肩背錢褡的外鄉人闖進了米店,他自稱是五龍的堂弟,來自百里之外的楓楊樹鄉村。外鄉人與五龍在房間裡長時間的密談引起了綺雲的懷疑。綺雲站在窗外偷聽,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她從戳破的窗紙上看見五龍交給外鄉人一個紙包,綺雲懷疑紙包里包著錢。
這個夏天外鄉人頻繁地出沒於米店,有二天在他離開米店後綺雲猛地推開房門,她看見五龍爬在衣櫃頂上,他揭開了房頂上的一塊漏磚,正往那個洞裡塞一隻木盒子。
別塞了,小心讓老鼠拖跑了,綺雲說。
你總是在偷看,就連我撒尿你也要來偷看。五龍填好了漏磚,撣掉身上的灰塵,小心地從衣櫃爬到床上,又從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說,你他媽就像一個賊。
你才是賊。你跟那個鄉下佬在搞什麼鬼名堂?
告訴你也沒關係。五龍喘了口氣,抬眼望了望屋頂上的那塊漏磚,漏磚看上去嚴絲合fèng,它保護那隻裝滿錢幣的木盒已有多年的歷史了。在被綺雲發現後他也許應該另闢一個安全之處藏匿這隻木盒。五龍揩怒的神情中包含著另外一種內容,那就是與堂弟一夕長談帶來的狂熱和激情,他對綺雲說,我要買上地,我準備買三千畝地。
買地?綺雲驚異地觀察著五龍的表情,她發現五龍說這話是認真的,他在發出土地這個音節的時候甚至有點結巴,綺雲說,你真的瘋了?你要買下哪塊地?
買我老家的地,買下楓楊樹的一千畝水稻地,一千畝棉花田,還有祠堂、曬場和所有房屋。五龍的眼睛中再次閃過一道灼熱的白光,他從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膚上輕輕刷洗,一些發焦的皮屑從豬鬃fèng里紛紛墜落。他說,那也是我離開老家時許的願,我對一個小男孩說過這句話,我還對爹娘的墳堆說過這句話,現在我要還願了,我堂弟已經交給我楓楊樹的許多地契,就在那隻木盒裡放著。
你真的瘋了。我原以為你是給自己買墳地,綺雲痛苦地搖著頭說,我不懂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錢。
一分分攢下來的。我吃喝玩樂過好多年,但我從來不用我的血汗錢。五龍舉起板刷指了指屋頂,表情變得寧靜而安詳,那隻木盒裡至今藏著我生平賺到的第一筆錢,是你爹給我的五塊大洋,我在米店裡賣一個月的力氣,才拿五塊大洋。
你這個人。綺雲欲言又止,她凝視著五龍的臉,突然覺得這個人對於她是多麼陌生,這種感覺在他們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現,但從未像這一次這麼強烈而又動人,綺雲背過身子啜泣起來,出於某種消極悲觀的信仰,或者僅僅出於女人慣有的惻隱之心,綺雲洞悉了五龍脆弱的值得憐憫的一面,她覺得人活著其實都是孤立無援的,他們都會在屋頂、牆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隻秘密的錢盒,他們的一部分在太陽下行走,另一部分卻躲在黑暗的著不見的地方,譬如那隻擱置於屋頂洞穴里的木盒,綺雲似乎看見五龍的靈魂在木盒裡一邊狂暴地跳蕩,一邊低聲地哭泣。
這天適逢農曆七月七日,綺雲照例在午餐前點香焚燭,祭把了祖宗亡靈和想像中的每一個鬼神。祭祀的所有儀式都是她獨自完成的,他們對此不感興趣,綺雲在熄滅燭火後看見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藍色的煙靄,煙靄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畫像前裊裊擴展,最後籠罩了前廳的所有家具和飯桌前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綺雲虔誠的眼睛停留在父親的遺像上,她看見了一片若有若無的光。綺雲認為她看見的就是傳說中指點迷津的佛光。
我看見了佛光,綺雲對五龍說,看見佛光是一個吉兆,我們家也許從此太平了。
你在做夢,這個家裡只要有活人,永遠不會太平。五龍漫不經心他說,他踩滅了地上的一隻沒有燃盡的錫箔紙錢,朝灰堆里吐了一口痰。
夜裡瓦匠街上突然騷亂起來,乘涼的人群紛紛從竹榻和藤椅上爬起來,他們看見染坊的三媳婦狂街上追著米店的大兒子米生,那女人嘴裡一迭聲咒罵著,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著,米生的手裡抓著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進了家門,染坊里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門口罵,人們從她嘴裡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來米生乘她熟睡之際,用剪刀剪開了她的短褲。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瘋了,有人在一邊竊笑著說。
他想女人想瘋了,染坊里的女人氣憤地朝米店的門板端了一腳,她說,他怎麼不去剪他娘的短褲?這家人一個比一個下流,一個比一個可惡,沒有一個好東西。
染坊與米店兩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醜聞對米店展開了凌厲而漫長的攻擊。綺雲被氣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沒起來,每逢傷心時刻她的頭疼病就會發作,綺雲只好在額際大量塗抹清涼油和薄荷葉子,眼淚不停地流淌,一半出於藥物的刺激,另一半則出於哀怨的心情。
綺雲把米生叫到床邊,絕望地看著兒子麻木的臉和手中那隻舊口琴,你怎麼做出了這種醜事?傳出去哪個女孩子肯嫁給你?綺雲想起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著名的民諺,她嘆著氣說,你跟你爹一樣,做下的事禽獸不如。
我要女人,沒有女人我睡不著覺。米生低聲而堅定他說,用舊口琴輕輕地敲擊著他的牙齒。米生對他的行為沒有絲毫羞恥。
可是一時半載讓我去哪兒給你覓媳婦呢?綺雲愁腸寸斷,鬼節祭祖出現的佛光看來是虛假騙人的,或許那只是她的願望,她的每一個願望最後總是會被現實擊碎的。最後綺雲想到了離家出逃的雪巧,綺雲說,說來說去都怨那個不要臉的賤貨,千刀萬剮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個大洋買她進門,她沒替馮家續下香火不說,她竟然敢在粥里下毒,她竟然就這樣跑掉了。
雪巧是個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著口琴音孔里的污垢,他笑了笑說,換了我下毒,你們就聞不到砒霜的味道,你們現在都去見閻王爺了。
閉嘴,我遲早會被你們活活氣死。綺雲怒聲叫道,雙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編制的涼蓆。在病中她忘記了天氣的炎熱,從指尖向上滲透的這股涼意像一條蛇,兇殘地爬過她瘦小的弱不禁風的身體。綺雲朝著米生離去的背影說,誰不想下毒?這事我已經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過是橫不下這條心而已。
隨著分娩期的臨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訴說她的腰疼和乏力。乃芳終日躺在床上聽留聲機,不再下地操持家務。有一天她告訴柴生,她用針測試了胎兒的性別,針尖是直插在泥地里的,根據她母親傳授的經驗,胎兒肯定是個男孩,最後她帶著幾分自豪說,你們家傳宗接代的大事不還是要靠我?柴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對此不感興趣。
柴生的蟋蟀罐在幾番覆滅後重新又堆滿了米倉一角,柴生將蟋蟀罐的蓋子輕輕打開,丟進一顆碧綠的新鮮的毛豆米,他看見那隻兇猛的紅頭蟋蟀很快就把毛豆米啃了一個缺口,不由深深地折服於這隻蟋蟀王驚人的食量和勃勃生氣。這時候五龍蹣跚地走進米倉,他在背後悄悄地觀看柴生給蟋蟀餵食的過程,五龍說,你應該給它們餵米吃。
它們不吃米。柴生回答說,我養的蟋蟀不吃米,它們最喜歡吃毛豆米。
沒有不吃米的人,也沒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龍充滿自信他說,他從米垛上抓過一把米放進陶罐里,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龍看了一會兒感到有點失望,他把蓋子蓋上說,這畜生現在不餓,到它餓瘋了再餵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對父親處處體現的獨斷和專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裝有蟋蟀王的那隻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龍叫住了他,五龍是來和兒子談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龍說。
快了。她說是個男丁。柴生說。
男女都是一回事,生出來就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五龍的臉上看不出喜悅,他的手臂在空中揮了揮,讓她回娘家生去,明天就回娘家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在家裡生?
你不懂,家裡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臨盆。否則血光會要了我的性命。五龍淡淡他說,他看柴生滿臉困惑不解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楓楊樹老家的風俗,原來我不信這一套,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的身體需要萬事小心才行,我不想把這條命白白地交出去。
真滑稽。柴生沉默了一會兒,壯著膽子調侃了父親。他笑了笑說,爹當了一輩子好漢,現在連女人生孩子也害怕了,柴生捧著蟋蟀罐子朝院子裡走,他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過頭問父親,如果乃芳不願意呢?你也知道她的脾氣很犟,如果她非要在家裡生呢?
那我就找人把她抬出去。五龍說,這是很容易的事。
讓柴生感到意外的是乃芳這次順從了家裡人的意志。乃芳說,回娘家也好,在這裡坐月子你娘是不會伺候我的,我娘說女人坐月子最要緊,坐不好日後落下什麼病自己倒霉,乃芳趁勢向公婆索取了一筆錢。乃芳說,我不能白吃白花娘家的錢,我懷的是馮家的根苗,跟你們要多少也不算過分,綺雲仍然是病歪歪的狀態,捂著額上的薄荷葉子聽乃芳的表白,她厭惡乃芳的這種要挾,但還是從錢箱裡數了些錢給她。乃芳沒有接,她鄙夷地也斜著綺雲捏錢的那隻手,這兒個銅板就把我打發回家啦?你們不嫌丟人,我還怕娘家人笑話呢。綺雲想了想,走到北屋去搜尋了一會兒,最後拿來織雲留下的那隻翡翠手鐲,綺雲下意識地摸了摸手鐲上被火燎烤過的煙痕,她說,現錢我是拿不出了,給你這隻手鐲吧,你要是把它典賣了,起碼值一百塊錢,這是祖傳的避邪物,上面的金是純金,翠也是好翠。乃芳終於接過了綺雲子手上的錢和手鐲,她很熟練地把手鐲套到腕子上,抬起手臂欣賞了一眼,然後她輕描淡寫他說,那我就戴上它避避邪吧。
柴生送乃芳回娘家的路上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那隻翡翠手鐲,他沒有在意,他對女人的首飾缺乏任何鑑別能力。乃芳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李記壽材店,店堂里豎著各種規格和質地的白木棺材,柴生每次去岳父家就像去一座大墳場遊逛。在臨近壽材店的街道一側,柴生夫婦看見了一座由棉花加工廠改建的日本兵營,大約有一個中隊的日本士兵在鐵絲網後面列隊訓練,吶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你看那些日本兵多滑稽,那麼短的腿,那麼長的鬍子,乃芳從車座上側過身注視著兵營,她的瘦長的臉因為歸家的喜悅而泛出健康的紅暈,乃芳拉著柴生的手說,你看呀,你聽他們嘰哩咕嚕叫得多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