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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米生放下了口琴,漠然地望著乃芳沾上果汁的嘴辱。
她在街上拉客,恰巧拉到了布店的夥計,乃芳嘻嘻地笑起來,她把系在手背上的汗布解開,擦了擦嘴角,米生漠然的反應使她有點失望。她鄙滅地看了看米生的那條殘腿,轉過身朝廂房裡走,這時米生在後面厲聲喊道,你給我站住。
你還想知道什麼?你要想聽更詳細的就去綢布店找那個夥計,只要你不嫌噁心,乃芳回過頭說。
我討厭你的臭嘴,我更討厭你的母豬肚子,米生高聲叫嚷著把手裡的口琴朝乃芳隆起的腹部擲去,他聽見了女人恐懼的吶喊和口琴撞擊皮肉的聲音,這使他沉重的心情鬆弛了一些。米生跳下窗台,從地上撿起口琴吹了一個短促的高音,米生說,她是婊子,你也是婊子,女人都是些不要臉的臭婊子。
乃芳下意識地護住她的腹部,一步步地往後退,退到廂房的門口,她終於撩起衣裳察看了一下被擊的部位。你想害我?你自己操不出種就想來害我?乃芳指著米生大聲咒駕,她說,我要告訴柴生,我一定要讓柴生來收拾你。
米店兄弟的這場毆鬥仿佛蓄謀已久。兄弟倆紅了眼,各自操起了斧子,門閂和醃菜缸里的石頭,院子裡所有的雜物都被撞到,桌球亂響。乃芳站在廂房的台階上一味地尖叫,打他的好腿,打斷他的好腿,五龍隔窗觀望著兄弟倆的狂暴的扭打,他說,放下東西出去打,別在家裡打。後來綺雲和店堂里的人都涌到後院,兩個夥計上去拉架,怎麼也拉不開,綺雲急白了臉,疾跑到對面的鐵匠鋪去叫人。兄弟倆終於被五六條壯漢分開了,兩個人都已經頭破血流,米生半跪在地上偷偷抓起了斧子,最後他堅持將斧子擲向柴生的背影。斧子掠過柴生的耳朵,砸碎了廂房的窗玻璃。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打?綺雲槍過那把斧子抱在手中,她神情悽惻,天天鬧得雞犬不寧,馮家的臉面被丟盡了。
你問她。柴生用毛巾擦去臉上的血污,朝妻子努努嘴辱說,她說拐子打了她的肚子,是她讓我打的,不打不行。
原來是你在裡面攪,我就料到了。綺雲聲色俱厲地審視著乃芳,我不知道馮家哪兒虧待你了?你存心要攪得家破人亡,你存心要把我氣死嗎?
怎麼都把屎栽到我頭上來了?真滑稽。我倒成了馮家的罪人了,乃芳不屑地冷笑著,她退回到廂房裡砰地關上門,然後從門fèng里探出半張臉,馮家遇到大喜事了,我不說,我不要沾馮家的光,什麼喜事你去問米生吧。
米生坐在地上發呆,米生的手裡掂著一顆牙齒,那也許是柴生的,也許是他自己的。他的嘴唇因淌血而顯得鮮紅欲滴,綺雲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被米生狠狠地掄開了,綺雲痛苦地閉起了眼睛,那張充滿皺褶的臉無比蒼白。她用食指輕輕捻著太陽穴對米生說,你從小飢惹禍,你忘了你的那條腿是怎麼被打斷的,悶死小碗還不夠?你還想親手殺死柴生嗎?
想。怎麼不想?我恨不得連你也一起殺了。米生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他低頭看了看手心裡的那顆血牙,然後用力把它扔到了倉房的房頂上,那顆牙齒在瓦片上清脆地滾動了一會兒,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久就發生了碼頭兄弟會與青幫的長槍幫火併的大事,整座城市為之震動,瓦匠街的男人在茶館裡議論紛紛,據說發生火併的起因是兩邊爭奪江邊碼頭的地盤。居住在沿江路一帶的人夜間都聽見了碼頭上火爆的槍聲,槍聲在黎明時分漸漸平息,膽大者跑到碼頭觀察了現場。他們看見碼頭的貨堆和空地上橫陳著許多穿黑衫的屍體,有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被拴在卷揚機長長的吊臂上,他們發現死者多為穿黑衫的碼頭兄弟會的人,細心的觀察者清點了人數,一共有三十多具屍體。很明顯,是長槍幫血洗了碼頭兄弟會。
城北的老人都知道碼頭兄弟會把持江邊地盤已有多年歷史,而兄弟會和長槍幫之間歷來各占一方,井水不犯河水,這也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幫規。老人們覺得這場火併來得蹊蹺,其中必然有人所不知的陰謀。後來果然從茶館裡傳出了關於地契的事,長槍幫的倖存者透露說,有人向長槍幫出賣了江邊碼頭三街十一巷的地契。但碼頭兄弟會卻不肯認帳,火併就這樣發生了。長槍幫始終沒有透露賣地契者的名字,但茶館裡的茶客們幾乎都猜到了,不會是暴死在上海灘的呂丕基呂六爺,不會是那個被割了腦袋的新頭目小山東,不會是別人,那個人就是患了花柳病的五龍。
出事的那天早晨柴生也去江邊碼頭看了熱鬧,柴生認識死屍中的好幾個人,他向旁邊的人介紹了那些死者的姓名和綽號。柴生回到家,看見五龍獨自坐在院子裡品茶,那種茶汁照例是渾濁發黑的,與以往不同的是茶汁里漂著一根粗壯的野參。
爹,你撿了一條命,柴生氣喘吁吁他說,你那幫兄弟都死在碼頭上了,血流了一地,是長槍幫乾的。
五龍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詫之色,他呷了一口茶汁,將手伸進褲襠里抓撓著,然後他朝柴生亮出一排沾上膿血的手指,五龍說,看見了嗎?我也在流血,我已經流了整整一個夏天了。
你想去看看他們嗎?柴生回味著江邊碼頭的血腥之氣,打了一個冷嗝,柴生說,夠慘的,昨天還在街面上擺威風,今天就見了閻王爺。
我用不著去看。我掐算了他們的壽命,誰也逃不過這個夏天。五龍舉起一排手指迎著陽光,細細地端詳沿指fèng流淌的膿血,他對柴生說,你聞撾我手上是什麼味?我手上的氣味就是死屍的氣味。
柴生避開他的視線,柴生厭惡父親的每一塊發爛的皮肉。
我這輩子學會了許多復仇和殺人的方法。五龍嘆了一口氣,他從藤椅上站起來,在院子裡蹣跚著踱步,大腿內側急劇滋長的紅瘡使他的行走變得困難。五龍抬頭望著早晨的天空,他說,又是一個毒日頭,多麼熱的天氣呀,如果沒有那些死人,天氣是不會涼快下來的。夏天是死人的季節。
柴生走進廂房,看見乃芳正端坐在馬桶上。乃芳坐在馬桶上fèng一件嬰兒穿的小衣服,滾圓的大肚子笨拙地壘在大腿上。你大清早的死哪兒去了?乃芳拉住布簾斥問柴生。
我看死人去了。柴生捏著鼻子說,哪兒的氣味都不好聞,江邊是血腥氣,家裡到處是臭味。
又是誰死了?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乃芳咬斷了針線,抖開那件紅顏色的小衣服欣賞著,衣服上繡有福祿壽禧的粗糙的圖樣,乃芳說,我喜歡看死人,你怎麼不叫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在家裡悶得發慌?
你去了會嚇壞的。死了三十幾個人,江邊碼頭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血漿。柴生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血的厚度,你知道死的都是誰?是碼頭兄弟會那幫人,我爹命硬,我爹這回撿了一條命。
布簾後面悉悉索索地響了一會,乃芳拎著馬桶走出來。向柴生抱怨說,我身子這麼重了,天天還要刷馬桶,你們家就不把我當回事,你們家摳屁眼還要吮手指頭,花錢雇個老媽子就能把家底敗了嗎?
我家沒錢。你沒聽我娘天天哭窮嗎?她是守財奴,一輩子守著個破錢箱不鬆手。
你爹有錢,乃芳忽然想起什麼,她湊到柴生的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說,你爹才賣了一張地契,賣給長槍幫的,賺了一大筆錢。
誰告訴你的?柴生狐疑地問。
我姐夫。他在長槍幫里做事,是他告訴我的。他說你爹夠貪的,但他不肯說多少錢,我猜起碼是百兩黃金的價。
爹的錢你就更別去想了。柴生苦笑著說,從小到大,他沒給我一個銅板。他當然有錢,我不知道他抓著那麼多錢想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腦子裡的想法。
再怎麼說他也得死在我們前面,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乃芳拎起馬桶離開了廂房,對生死財產方面的常識使乃芳鼓起一種信心和希望,她走過院子時看見五龍坐在矮桌前喝粥,他梗著脖子艱難地吞咽著米粒,發出類似水泡翻騰的聲音,昔日嚴厲冷峻的臉現在顯出了傷感之色。乃芳在經過五龍身邊時試探性地搖晃了馬桶,糞水濺了一點在粥鍋旁邊,五龍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五龍的這頓早餐充滿了隱秘的悲劇氣氛,而乃芳由此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老傢伙不行了,老傢伙的全身上下都快爛光了。
柴生和乃芳夫婦習慣於直接的利己主義的思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早晨橫屍於江邊碼頭的死者和五龍出賣地契的關聯。即使他們和茶館裡的茶客一樣想到了,死屍和地契對於他們也毫無實際意義,他們關心的是五龍的病體----準確他說是五龍的死期。
一個暴雨初歇的午後,五龍乘著涼慡的天氣出了門。瓦匠街的人看見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一頂大糙帽遮蓋了他的整個臉部,他身上肥大的黑衫黑褲迎風拂擺,令人想到它所標誌的碼頭兄弟會的意外覆亡。現在只有五龍這套黑衫黑褲了,人們凝望著它在街道上漸漸遠去,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那些熟識五龍的人無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們複雜的感覺。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他一直想來看創江邊碼頭的變化,看創長槍幫的人是怎麼統治這塊寶地的,看創一場暴雨是否會衝掉三十幾個兄弟的血跡。現在他什麼都看見了,雨後的江水更加渾黃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碼頭上散發著糧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貨物都雜亂地堆積在一個新搭的崗樓周圍,油布雨篷上仍然積有雨水。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他的視線從糙帽下面急切地掃向碼頭四周,沒有長槍幫的人,沒有系紅布腰帶的人,他看見崗樓上站著一個戴黃帽子的士兵,士兵從崗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下面的幾個搬運工哇哇叫喊著什麼,五龍看見士兵的肩上扛著槍,槍上了刺刀,有一條紅布腰帶挑在刺刀尖上隨風飄動。那是長槍幫系在腰上的紅帶,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裝飾。
是日本人,他們接管碼頭已經五天了,車夫說。
可憐。五龍朝碼頭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語氣中含有一種自嘲的意味,鬥來鬥去的,結果誰也沒撈到這塊地盤,誰也沒想到這塊地盤最後讓日本人占了。
所有的好地盤已經讓日本人占完了,天知道他們在這裡要呆多久,車夫說。
走吧,現在沒有什麼可看的了。五龍的微笑看上去是悲涼的,他拉下了糙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說,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現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途經沿江路時他看見了一隊裝滿大米的板車在前面緩緩地行進,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後濕潤的空氣中自然而動人,仿佛一個溫柔的靈魂在五龍身邊飄蕩,五龍坐在車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雙手,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裝米的板車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