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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米店的店堂里仍然堆滿了米和籮筐,仍然是買米的居民和賣米的夥計,世事蒼茫,瓦匠街雲集的店鋪和手工業作坊隨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總是呈現出穩定的紅火景象。當長江沿岸的農民在稻田裡喜獲豐收,人們不再擔心糧荒而囤積居奇時,可怕的戰火卻蔓延到長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邊碼頭出現了那些矮小的留著鬍髭的日本士兵,於是人們再次湧進米店購米,誰都清楚,米或者糧食是生存的支柱。綺雲坐在櫃檯後面,懷著一種摸稜兩可的心情----喜悅或者憂慮地觀望著店堂里的人群。她聽見後面的房子裡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粗啞的吼叫,店堂里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綺雲對此充耳不聞,她習慣了五龍的這種發泄痛苦的方法。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夥計老王走過來悄俏地問綺雲。

    別管他,他這種病不叫難受,叫了還是難受。綺雲在櫃檯上清點著一堆竹片米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說,他的下場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惡多端的人不會壽終正寢。

    五龍臥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幫會勢力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糾葛,青幫傾巢投靠了駐紮下來的日本人,而隸屬紅幫的碼頭兄弟會在時局的變化下手足無措,他們曾經到米店來求教於病中的五龍。五龍躺在裝滿紅醋的大木盆里,冷峻地望著那些倉皇的兄弟,他說,我現在養病要緊,那些事你們作主吧,只要能活下去怎麼都行,投靠誰都行。

    八月以後時局變得更加混亂,有一天從化工廠日本人設置的崗樓上飛來一顆子彈,洞穿了米店厚實的杉木鋪板,鋪板上留下了一個圓形洞孔。綺雲大驚失色,她堅持要讓五龍去看那個彈孔,綺雲埋怨說,都是你惹來的禍,你現在躲在澡盆里不出來,倒要讓我們替死,真要打死了人怎麼辦?五龍坐在醋盆里揉搓著已經潰爛的小腹,看上去漫不經心,他說,那是流彈,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長了眼睛的子彈,它對準我就不會飛到你身上去,這些事你不懂。女人會在粥里下毒,但許多殺人的辦法女人是不懂的。綺雲把手裡的那顆子彈頭扔在五龍浸泡的醋液中,這個動作激起了五龍的暴怒,他伸手從澡盆後面抓起了一支駁殼槍,你他媽真以為我要死了?你以為現在可以騎到我頭上來了?他舀起一捧紅醋朝綺雲身上潑去,再來惹我我就一槍崩掉你的老x.現在五龍到哪裡都帶著這把嶄新的駁殼槍。即使在院子裡乘涼睡覺的時候,他也把駁殼槍放在枕邊,並且用一根紅線把槍柄和手指連結起來,這是為了提防米生兄弟對槍的覬覦之心。混亂多變的時局和英雄老去的心態促使五龍作出戒備。他對種種不測作出了精密的預想,有一天夜裡他開槍打死了家養的老黃貓。貓銜著一塊鹹魚逾牆而過,剛剛落地就被五龍一槍打死了。槍聲驚醒了米店一家,綺雲從竹榻上跳起來說,你瘋啦?好好的你打槍幹什麼?五龍睡眼朦朧,他指了指被打死的貓說,我以為是阿保,我以為是阿保來了。綺雲說,你真是撞見鬼了,你乾脆把我們都打死算了。五龍收起槍,合上了眼睛,他在涼蓆上困難地翻了個身。我以為是抱玉,我好像看見抱玉從院牆上跳下來了。五龍抱著駁殼槍喃喃自語,他們都是我的仇人,他們遲早會來的。

    老黃貓是綺雲的寵物。第二天綺雲用一隻籃子裝著死貓去了護城河邊。她將死貓葬進了墨綠的泛著腥味的護城河中,看著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夾帶著死貓遠去,綺雲拎著空籃站在岸邊,暗自垂淚,捫心自問,如果是米店的誰遭遇如此不測,綺雲不一定會這樣傷心,年復一年的苦悶和哀愁,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從把握喜怒哀樂的情緒了。

    碼頭會的兄弟一去杳無音訊,五龍牽掛著一筆販運煙上賺來的錢款,他以為他們會如約送來,但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五龍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讓柴生去會館取這筆錢,五龍對柴生說,記住,一文錢也不能少,不准他們私吞,也不准你在路上搞鬼。

    柴生回家時鼻青臉腫滿臉血污,徑直衝進了北屋。柴生哭喪著臉對父親嚷嚷,他們不給錢,他們把我打了一頓。五龍從醋盆中爬起來,他說,你慢慢說,是誰不給錢,是誰把你打一頓,柴生跺跺腳,盲目地指了指窗外,就是常來找你的那幫人,他們說你去了也一樣討打。五龍呆呆地站在醋盆里,一隻手遮檔著羞處。沉默下一會兒他重新坐到盆里。他朝柴生揮揮手,你走吧,我明白了,你去把臉上的血洗掉,這不算什麼,討債的人有時候是會挨打的。挨打不算什麼。

    五龍突然感到身邊的紅色醋液變得滾燙的人,現在他的每一絲肌膚都在炎熱中往下剝落,像陰潮的牆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燒焦的柳樹葉,一點一點地捲起來。五龍狂叫一聲,從浸泡了半個夏季的醋液中逃離,他站在地上,看見那盆醋液在搖晃後急遽地波動,他的臉映現其中,微微發黑,隨醋液的波動而扭曲變形。

    院子裡響起了一陣乒桌球乓的脆響,那是柴生在砸堆在牆邊的空醋瓮。柴生沒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憤怒,他把空醋瓮高高地舉過頭頂,一口氣砸碎了五隻才停住。

    牆倒眾人推,這不算什麼,五龍帶著米醋留下的滿身紅漬印走到院子裡,他的赤腳無知覺地踩著滿地的陶片。綺雲從店堂趕來時五龍獨自站在院子裡,五龍用手掌搭著前額仰望黃昏的天空,嘴裡念念有詞。

    我多久沒出門了?我悶得發慌。外頭的人已經把我五龍的模樣忘了。五龍望著天空說。

    你什麼模樣?綺雲把碎裂的陶片掃進了簸箕,在牆上篤篤地敲著掃帚,你滿身爛瘡,出門就不怕別人笑話?

    我們家哪處地勢最高?五龍又問,我不想出門,但我想看看外面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還是一樣,人人都來買米,街上吵吵鬧鬧的,日本兵在橋上打死了一個懷孕的女人。一槍害死兩條命。綺雲絮絮叨叨他說,世道永遠是亂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我在問你,我們家哪處最高?哪處能看清外面的變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頂吧。倉房的房頂最高,綺雲惡聲惡氣他說著就去倒垃圾了。綺雲覺得五龍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這個來自楓楊樹鄉村的男人,這顆男人的深不可測的心,綺雲端著垃圾再次設想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龍拉到地獄,我會不會守棺哭夫?綺雲搖了搖頭,她想她不會哭,她想那時該做的是找出馮家的家譜,然後把五龍的名字從家譜中勾掉。現在她已經想通了,情願讓馮家的第二十六代空著,也不讓五龍的名字玷污這個清白了幾個世紀的米店世家。她最終必須斬斷五龍和馮家千絲萬縷的聯繫,以此告慰父親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靈。

    這個黃昏五龍爬上了米店的屋頂。城市北部的所有風景再次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黃昏天空橫亘著廣袤的橘紅色,看不見的空氣之火在雲層後面燃燒並漸漸化為灰燼,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廠區林立的煙囪和化工廠那座古怪的塔狀建築,那裡一如既往地飄散出黑煙,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頂,青瓦的、黑鐵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頂,浮在最底層的是狹長的迂迴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緩緩移動的人跡----從高處俯視他們就像一群會走路的玩偶。極目遠眺,五龍在東西兩側分別看見了鐵路的路軌和蒸騰著白靄的滔滔江水,有火車轟隆隆地通過弧形的鐵路橋,有貨船拉響汽笛緩緩地停泊於江邊碼頭。這就是城市。五龍想,這就是狗娘養的下流的罪惡的城市,它是一個巨大的圈套,誘惑你自投羅網。為了一把米,為了一文錢,為了一次歡情,人們從鐵道和江邊碼頭湧向這裡,那些可憐的人努力尋找人間天堂,他們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世界依然如故,而五龍坐在發熱的屋頂上舔著新創的傷口。碼頭兄弟會對他無情的背棄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沒想到這麼快這麼殘酷。這幫狗娘養的雜種。五龍竭力回憶他們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作為某種標記的黑衫黑褲,它們深深地烙在五龍的意識深處。這幫狗娘養的雜種,他們以為我快死了,他們就這樣把我拋掉了。一種遼闊的悲愴使五龍的眼睛有點潮濕,他抬起手揉著眼睛,先摸到廢棄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裡確實噙著一顆陌生的淚珠。五龍開始從下至上審視自己的全身,他看見那隻被咬斷過腳趾的左腳踩在一塊青瓦上,暗紫色的傷疤清晰可辨,然後他看右腳,右腳被船匪的槍彈穿過,整個腳部是畸形的,五龍的目光滯重地上移,遍布腿部和前胸的毒瘡像蟑螂一樣在皮膚上爬行,五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在我的身上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傷痕,他們就這樣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許已經成為一塊盤子裡的滷肉。五龍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憤怒情緒,他想面對整個世界罵人,他站起來,用雙手捲成筒狀,弓著腰,運足力氣朝著下面的世界大喊了一句粗話。

    我操你媽----五龍的聲音傳得很遠,瓦匠街上乘涼的人都聽見了這陣不斷重複的淒涼的罵娘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米店的屋頂上站著一個人,他們認出那個人就是隱匿多時的五龍。

    乃芳在街上聽到了關於雪巧的消息,那群人聚集在綢布店裡,聽年輕的夥計敘述他在上海巧遇雪巧的經過,乃芳擠進了人堆,懷著緊張而喜悅的心情得知了這個消息。

    我扛著一匹布從jì院走過,有三個jì女來拽我的衣裳,其中二個乾脆拉我的短褲不鬆手,你猜她是誰?是雪巧。夥計用木尺輕擊著玻璃櫃檯,他笑著說,是雪巧呀,她認出是我臉一點不紅。把我拉到一邊說話,你們猜她問我什麼?她問我米店裡有沒有死人,我說沒有,她不相信,她說難道一個也沒死嗎?

    綢布店裡的人群在驚訝過後爆發出一片笑聲,隨即是各種猜測和議論,有人拉住乃芳打聽,你們是妯娌,你應該知道的,乃芳挺著肚子矜持地離開綢布店,她給滯留在店裡的好奇的人群丟下一句話,這種女人,提她怕弄髒了我的嘴,又有對米店內幕一知半解的人追出去喊,雪巧真的在粥里下砒霜嗎?乃芳沒有予以回答,她手捧一包紫紅色的楊梅,一路吃著回到了米店。乃芳決定把聽到的消息首先告訴米生。

    米生坐在南屋的窗台上吹口琴,米生的一條殘腿紋絲不動,另一條腿煩躁地敲著牆壁,他看見乃芳扭著粗壯的腰肢走過來,把裝著楊梅的紙包送到他面前。米生沒有動,他討厭乃芳,也討厭楊梅的酸味。

    知道雪巧在幹什麼?乃芳噗地吐出一顆楊梅核,她朝米生瞟了一眼,一字一頓他說,她在上海做j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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