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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你越長越像阿保了。五龍在院子裡攔住了抱玉,他的目光蠻橫地掠過抱玉的全身,甚至在抱玉的白褲的褲襠褶皺處停留了片刻,五龍剔著牙fèng說,知道嗎?你並不像六爺,你長得跟阿保一模一樣。
誰是阿保?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一個死鬼。五龍從象牙籤上拈下來一絲髮黃的肉末,眯起眼睛看著那絲肉禾,六爺割了他的xx巴送給我,聽說過這滑稽事嗎?六爺有時候確實滑稽,而阿保更滑稽,他最後把身子餵了江里的魚,把xx巴餵了街上的狗。
這麼說他早死了?抱玉淡淡他說。我對死人不感興趣,這一點跟姨父一樣,我只對活人感興趣。
雪巧早晨起來就覺得天氣悶熱難耐,這是黃梅雨季常見的氣候,從房屋的每一塊木質板壁和箱櫃裡的每一塊衣料上,都能聞到那股霉爛的氣味。雪巧早晨起來就把許多抽屜打開,試穿著每一件夏天的衣裳,最後她穿上了一件無袖的紅底白花的旗袍,坐在床沿上擺弄腦後的髮髻,雪巧在髮髻上插了一朵白蘭花,對著小圓鏡照了一會兒,又決定把頭髮披散下來。雪巧坐在床沿上滋滋地梳著彎曲的長髮,她看見米生的一隻腳從薄毯下鑽了出來,米生掀掉了薄毯,他的那條彎曲的萎縮的左腿就這樣一點檔地暴露在雪巧的視線里。
別梳了,你不知道木梳的聲音讓我牙酸?米生翻了個身,那條左腿隨之偏移了一點角度,就像一段滾動的樹棍,米生說,你每天總要發出各種聲音,把我吵醒。
你每天都在嫌棄我,就是我不小心放了屁,你也要朝我發火。雪巧哀怨他說,她走到窗前繼續梳著頭髮,她想把頭髮梳直了用緞帶箍住,就像師範學堂的那些女學生一樣。她想改變髮式已經想了很久了。
我知道你打扮了給誰看,米生從床上坐起來,當他明白了雪巧梳頭的用意後,突然變得狂怒起來,賤貨,你給我把頭髮盤上去,我不准你梳這種頭髮,盤上去,原來是什麼樣今天還是什麼樣,你聽見了嗎?
雪巧的手和手上的梳子停留在她的發端,她的渾圓的透出金黃色的肩膀劇烈的顫動起來,你什麼也不許我做。雪巧呆呆地看著手上的梳子,她說,連梳頭你也要管住我,我就像你手裡的木偶,連梳頭也要聽你的。
你想不聽嗎?米生從床上爬過去,抓住雪巧的手臂,他奪下梳子扔出窗外,然後就替雪巧做頭髮,他胡亂地在雪巧腦後盤了一個髮髻,就這樣,米生鬆開了雪巧,你這賤貨就應該梳這種頭,不准你重新梳,你就這樣去勾引那個雜種吧。
雪巧後來就頂著一個難看的髮髻在廚房門口擇芹菜。雪巧的心情和雨季的天空一樣充滿了陰霆,她在心裡狠狠地咒罵米生,拐子,不得好死的拐子。突然發現抱玉無聲地站在她面前,你的梳子怎麼扔到窗外來了?抱玉把梳子遞給雪巧,雪巧伸手去接,抱玉卻又縮回去了,他用梳子在頭上梳了幾下說,我喜歡這把梳子。雪巧低下頭擺弄著地上的芹菜,輕聲他說,你喜歡就留著吧。抱玉笑了笑,隨手把梳子塞進了西服的口袋,他的手在口袋摸索了一會兒最後摸出那隻翡翠手鐲,抱玉把手鐲輕輕放到芹菜堆上,我從來不白拿女人的東西,我把這隻翡翠手鐲送給你,但是你千萬別告訴別人,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戴。雪巧的臉上已經是一片緋紅,她朝四周看了看,抓起一把芹菜葉蓋住了那隻手鐲,雪巧說,我明白,我怎麼會告訴他們呢?
他們說話的時候太陽在瓦匠街上空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濃濃的雨意頃刻間消失了,空氣益加灼熱而滑膩。米店的店堂里傳來了第一批買主和夥計爭執的吵鬧聲,一個女人在尖聲抱怨,這麼黑的米,鬼知道是哪個朝代的陳米,給老鼠都不吃,你們大鴻記米店越開越黑啦。綺雲聞聲從裡屋出來,她看見抱玉和雪巧在廚房門口,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綺雲警惕地打量了他們一眼,說,抱玉,你不是要去辦貨嗎?快去快回,天氣不好,別看出了太陽,這倒霉的雨說下就會下的。
抱玉隨口應著,看著綺雲瘦小微駝的背影消失在門帘後面,他朝雪巧擠了擠眼睛,你跟我一起上街嗎?我們去吃西餐,吃完西餐去看電影,看完電影我們去公園玩,隨便聊天,我最喜歡跟漂亮的女人聊天了。
我要擇芹菜,雪巧說。
你害怕?抱玉微笑地看著雪巧的手將芹菜葉子一點檔地摘光,他說,你怕米生?他只有一條腿好用,你怕他幹什麼?
雪巧茫然地點檔頭,繼而又搖頭。她拎起菜籃子閃進廚房,把門輕輕地關上了。抱玉猝不及防地被關在門外,但他聽雪巧在門那側對他說話。雪巧在門裡說,早晨米生睡懶覺,早晨倉房裡沒有人進去。
雪巧提著拖鞋閃進了幽暗的米倉,她看見抱玉坐在高高的米垛上,以一種平靜的聖靈般的姿態等候她的到來。
我要死了,我透不過氣來,我覺得我快昏過去了。雪巧爬到米垛上,摩挲著抱玉光潔而堅硬的臉廓和脖頸,她的呼吸正如她自己感覺的那樣紊亂而急促,有一種垂死的氣息,她的頭無力地垂落在抱玉的大腿上,幾絡黑髮散亂地從髮髻上垂落,在抱玉的眼前顫動著,你快點,你千萬快點。說不定會被他們撞見,我害怕極了。
不急。這事不能著急,抱玉輕輕地用手拍著雪巧的臀部,他的身上有某種藥膏的涼絲絲的氣味,抱玉說,想想很有趣,我是來這裡辦一件大事的,沒想到被許多小事纏住了手腳,我在米堆上跟女人幽會,想想真的很有趣。
快點吧,別說話了,他們會聽見的,你不知道這家人的耳朵有多靈,你不知道他們的眼睛有多毒。雪巧緊緊地摟住抱玉的腰,她哽咽著說,求你快點吧,我害怕極了。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不急。我幹這事從來不急。抱玉突然笑了一聲,他說,我的槍沒有了,我把槍放在皮箱裡,不知道讓誰拿走了,是你拿走的嗎?
我沒拿,雪巧抬起頭迷惑地注視著抱玉,她發現抱王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情慾的痕跡。雪巧突然對這次魯莽的偷情後悔起來,雪巧往另一堆米垛慢慢移過去,她怨恨交加他說,你騙了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什麼都想干,你別走。抱玉褪下了他的褲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生殖器,露出一種倨傲的微笑,來吧,我幹什麼都很在行。
米倉的柴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米垛上的兩個人都愣在那裡。進來的是柴生,柴生夾著一包東西闖入米倉,直奔牆角的一口裝破爛的大缸,柴生是來偷藏什麼東西的。他把那包東西塞進大缸,一抬頭就看見了米垛上的兩個人,他以為是賊,剛想叫喊雪巧已經從米垛上滾了下來。雪巧伏在地上抱住柴生的腳,哀聲說,柴生,別喊,看在叔嫂情分上,你救我一命吧。柴生看清了米垛上的男人就是表兄抱玉,柴生咧嘴笑道,我們家盡出偷雞摸狗的事,沒一個好人。鄰居都夸嫂子賢惠,可嫂子卻在米垛上偷漢子。雪巧已經泣不成聲,她死死地抱著柴生的腳不放,柴生,答應我別告訴他們,嫂子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我給你做鞋子做衣服,只要你不告訴別人。柴生彎腰扒開了雪巧的手,柴生說,誰稀罕鞋子衣服?我只稀罕錢。不說就不說,但是等我手頭缺錢花的時候你可要大方。柴生說著就朝外面走,順手把門又關上了。
抱玉一邊系褲子一邊往米垛下走,抱玉的樣子看上去毫不在乎,他揪了揪雪巧的髮髻說,別哭了,看來我們倆沒有緣分,你快回到米生那裡去吧,只當我跟你開了個玩笑。我喜歡跟女人開玩笑。
雪巧含淚怒視著抱玉,她朝那張平靜而溫和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提著鞋子飛快地衝出了米倉。
抱玉臨走的那天綺雲叫米生和柴生兄弟去火車站送行。米生不肯去,他對抱玉始終懷著根深的敵意。米生說,要是送他去墳場我就去,送他回上海我不去,綺雲無可奈何,決定自己去給抱玉送行,而綺雲足不出戶已經多年了。
黃包車出了瓦匠街,在城北狹窄擁擠的街道上穿行,綺雲發現抱玉坐在車上神色不定,時常朝後面張望,綺雲問,你怎麼啦?丟什麼東西了?抱玉的臉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有點蒼白,他的手指在皮箱上嘭嘭地彈著,有人跟蹤我,有人想在路上暗算我,綺雲也回頭看了一眼,除了初夏格外鮮活的人群和車流,綺雲什麼也沒有發現。她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是五龍的外甥,地面上誰敢暗算你?抱玉無聲地笑了,要是姨父自己想暗算我呢?綺雲愣了一下,綺雲又回頭朝遠處幾個穿黑衫的人看了看,他不敢,我坐在你邊上他怎麼敢?他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就拚了這條老命。黃包車經過一條岔路口,車夫小心地將車子從兩側的瓜果攤中拉過去,抱玉突然對車夫喊,拐彎,拐到江邊輪船碼頭去,綺雲詫異地看了看抱玉,去江邊幹什麼?你不回上海了?抱玉說,當然回上海,我想坐船回上海了。
輪船碼頭異常地嘈雜骯髒,綺雲皺著眉頭,站在唯一沒有雞籠鴨屎的地方擦汗,抱玉在售票的窗前買船票時綺雲看見那幾個穿黑衫的人在門外一閃而過,她記得那是碼頭兄弟會的幾個痞子。畜生。綺雲咬著牙罵了一句,綺雲這時候相信抱玉說的是真的。她想起米店一家紛繁而辛酸的往事,眼圈不由就紅了。當抱玉攥著船票走過來時,綺雲抱住了他的腦袋,別怕,綺雲說,那畜生今天要是動手,姨就陪著你死,我反正也活膩了。抱玉用船票刮著略略上翹的下頦,戒備地朝四處環顧了一圈,他說,我可不想死,現在就死太冤了,我還有大事沒幹呢。
城北的天空響起一陣沉悶的雷聲,很快地雨就落下來了,陽光依然燦爛,但輪船碼頭的油布篷和空地上已經是雨聲噼啪了。簡陋而擁擠的候船室充斥著家禽、人體和劣質菸捲排放的臭氣,綺雲和抱玉掩鼻而過,冒著雨朝一艘油漆斑駁的舊客輪走去,他們站在船塢上說了會話,綺雲說,我就不上船了,頭疼得厲害,又淋了雨,說不定回去就要病倒在床上了。我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綺雲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隔絕了頭頂的陽光和雨霧,她看見兩個穿黑衫的人不知何時在她和抱玉頭上撐開了油布傘,綺雲吃了一驚,你們來幹什麼?誰要你們跟來的?穿黑衫的人回頭朝停在船塢上的那輛黑色汽車看了看,龍爺也來了,龍爺說要給呂公子送行。
五龍提著一把槍鑽出了汽車,他搖搖晃晃走過來,一邊就把那柄槍扔給抱玉,接著,物歸原主吧。你今天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我知道是你偷了我的槍,抱玉從口袋裡掏出白手絹,細細地擦拭著槍柄上的烤藍,然後把槍重新放進了皮箱。
本來想用你的槍把你自己放倒在路上,現在就算了吧。五龍從一隻小布袋裡掏出一把米,塞進嘴裡咯蹦咯蹦嚼著,他說,我倒不喜歡把事情做絕,可是你怎麼這樣蠢,跑到我的地盤上來取我的人頭呢?再說我還是你的姨父,兔子不吃窩邊糙,你怎麼可以算計我的人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