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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米生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初次下地走動時一家人都緊張地注意他的腿,米生走路時失去了平衡,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拐子。

    織雲回了一趟米店。除了說幾句常用的勸慰的話,織雲也說不出什麼,她和綺雲枯坐在前廳的兩張靠椅上,聽店堂里偶爾響起的嘈雜聲,姐妹倆相對無言,織雲回想了一會兒小碗的粉紅健康的臉和烏溜溜的眼珠,思緒很快地折到呂公館的後園裡,後園又在鬧鬼了。有一個夜晚她聽見臥房的窗外有動靜,推開窗子就看見了那個黑衣黑褲的鬼魂。他正在朝後園的芍藥花地里走。

    我真的看見了,那個鬼魂就是阿保。織雲睜大驚惶的眼睛說,阿保跟活著時一模一樣,走路神氣活現的,還搖晃著肩膀。

    綺雲並沒聽見什麼,她呆值地望著織雲濕潤的塗過口紅的嘴唇,仍然陶醉在自己的悲痛中。

    他們說那不是鬼魂,是活人,是阿保來找六爺報仇了。可我還是不相信,阿保的東西都讓六爺割下來了,他怎麼會不死呢?

    別說了,我沒心思聽,綺雲厭煩地打斷了織雲的話。

    也許阿保讓哪個神仙救活了?織雲沉思著作出了一個推斷,她撫摸著腕上的翡翠手鐲說,他們都怕極了,六爺也有點害怕,每天睡覺都有六個家丁守在床邊,可我一點也不怕,我和阿保畢竟有過情分,他會捉別人不會捉我的。

    捉的就是你,綺雲突然對織雲惡聲惡氣他說,歸根結底,你是我們家的禍根,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活不成也死不了,想哭都沒有眼淚。

    對綺雲常年累月的攻擊,織雲其實也聽慣了,但這次不比尋常。織雲再也不能忍受,她紅著眼睛拂袖而走,邊走邊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進這個破門,我才不願意做你的出氣筒,從今往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沒你這個妹妹,你也別求我辦什麼事,織雲氣鼓鼓地走到店堂里,被五龍攔住了,五龍說,怎麼急著要走?留下吃晚飯吧,他的手很自然地過來在織雲的辱峰上捏了一把,織雲揚手扇了五龍一記耳光,她罵道,畜生,這種日子你還有好心情吃老娘的豆腐,你還算個人嗎?

    織雲又是傷心而歸,這一走果然兌現了無意的誓言,織雲沒有再回過瓦匠街的米店。多年來她一直在呂公館裡過著秘不傳人的生活,紅顏青春猶如紙片在深宅大院裡孤寂地飄零,瓦匠街的人們知道織雲做了六爺的姨太太,卻無從知道她在六爺膝下的卑微,她的虛幻的未來和屈辱的現實。只有綺雲知道,呂家上上下下都歧視織雲,甚至抱玉也從來不肯喊一聲娘。

    幾天後城北一帶的居民都聽見了來自呂公館的爆炸聲,那是午夜時分,爆炸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有時沉悶,有時清脆,男人們披衣出門,站在街上朝北張望,北面的夜空微微泛紅,可以看見一股龐大的煙霧冉冉地升騰,空氣中隱約飄散著硫磺和焦鐵的氣味。他們一致判斷出事的地點是呂公館,是呂公館出事了。

    關於呂家爆炸的消息也在瓦匠街上不脛而走,目擊者說有人引爆了後院私設的彈藥庫,呂家的半座園子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呂家被炸死了許多人,剩下的人都坐上一輛大卡車往火車站去了。五龍站在人群里大聲問,還剩下了誰?目擊者是街口的小皮匠,他了解五龍與呂家婉轉的關係,他說,六爺連一根汗毛也沒傷著,他站在卡車上還是吆五喝六的。還有抱玉,抱玉也活著,但是我沒看見織雲,也許織雲被炸死了。五龍又問,你知道是推乾的嗎?小皮匠遲疑了一會兒,用一種不確切的語氣說,聽說是阿保,可是阿保已經死了十年啦,怎麼可能?不然就是阿保的鬼魂?這也不可能,一個鬼魂不會引爆彈藥庫。小皮匠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最後對眾人說,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

    五龍和綺雲趕到呂公館的廢墟上時,所有的死者都被遷往野外的亂墳堆了,昔日象徵著金錢和勢力的深宅大院到處殘垣斷壁,糙木被燒成了焦黑的炭條,綺雲在廢墟上茫然地走著,突然看見磚fèng中夾著的一團綠光、她彎下腰不由叫了一聲,翡翠手鐲:綺雲把手鐲從磚fèng里摳出來,臉色蒼白如雪,手鐲明顯地被火焰燒烤過,留下了處處煙痕,綺雲撩起衣襟擦拭著失而復得的翡翠手鐲,淚水忍不住流到面頰上。綺雲哽咽著說,我早料到織雲不會有好結局,我沒想到她死得這麼慘,這麼冤枉。五龍抬腳踢飛了一根圓形的鐵管,他認得那是來復槍的槍膛,五龍追著那根鐵管跑了幾步,回過頭對綺雲說,我們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的,我們都會死,你哭什麼?織雲早死其實是她的福氣。

    綺雲把翡翠手鐲套到手腕上,忽然覺得這不吉利,又摘下來包到手帕里,這時候她聽見五龍遠遠地問,你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聽說是阿保,聽說阿保還活著。

    如果我說是我乾的,你相信不相信?

    綺雲吃驚地看著五龍,五龍盤腿坐在後園唯一殘存的石凳上,雙手把玩著那根圓形鐵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有點像一個撒謊的孩童,更像一個真正的兇手,綺雲面對著五龍沉默了很久,後來她說,我相信,因為你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男人。

    綺雲在清掃父親留下的北屋時,從床底下掃出了那本家譜,所有的冊頁都已被地氣浸潮,家譜上布滿了霉斑和水漬,綺雲隨意翻動冊頁,許多馮姓先人的名字像螞蟻般掠過視線,最後是她的父親的名字,顯然家譜到父親這一代役有續修,也許他在世時就覺得沒有修家譜的必要了。綺雲注視著那些空白的舊紙,心情悲涼如水,她把它放到窗台上晾曬,心裡浮生了續修家譜的念頭。

    第二天街東的小學教員如約來到米店,他帶來了宣紙和筆墨。綺雲送上一碗蓮心紅棗湯後,呆呆地看著小學教員在陳泥硯台上磨墨。小學教員瀏覽了一遍馮家的五十三代家譜,他敏銳地提出一個問題,五十四代怎麼續,五十四代沒有男丁。綺雲想了想說,就寫下五龍的名字,就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吧。你在我爹的名字下寫上馮五龍。他好歹是個男人,我的名字不能寫就寫他的吧。小學教員在寫字的時候聽取綺雲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自怨自艾他說,我不是男人,我只能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了。

    馮家的第五十五代自然是米生和柴生,小學教員在寫完馮米生三個字後,懷著一種別樣的心情加一行蠅頭小楷,腿有殘疾,系親父棍毆所致,他知道五龍不會認得這些字,他不怕五龍。他正想對一旁的綺雲解釋什麼,聽見院子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五龍從外面回來了。

    綺雲走出前廳看見五龍拖著兩隻米籮往倉房裡鑽,綺雲跟過去問,店堂里不缺米,你又擔米幹什麼?五龍悶著頭用竹箕往米籮里倒米,他說,碼頭兄弟會換了個幫主,他說只要我繳上一擔米,就收我入伙,綺雲厲聲說,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你就是上山當土匪我也不管,可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五龍不再理睬綺雲,他裝滿了米挑著籮就往外面走,綺雲衝上去抱住米籮下放。她嘴裡不停地罵著,敗家的畜生,你吃了我的不夠,還要往外拿,我不准你把米挑出米店。五龍卸下了肩上的米擔,抓著扁擔焦灼而仇恨地盯著綺雲,我說過你別攔我,我想幹的事一定要干,你攔也攔不住。五龍說著揮起扁擔朝綺雲抓著米籮的手砍去。在綺雲的哭泣和呻吟聲中,五龍挑著一擔米走出了米店,他的腳步沉著平穩充滿彈性。

    小學教員在窗前看見了院子裡發生的一切,五龍擔米離店後他重新坐到桌前,打開業已修訖的馮家家譜,在第五十四代馮五龍的名字下面寫了一個問號,然後他再執小楷,在右側的空白處添了一行字:碼頭兄弟會之一員。!

    第九章

    當五龍漸入壯年並成為地頭一霸時,瓦匠街的米店對於他也失去了家的意義。五龍帶著碼頭兄弟會的幾個心腹,終日出沒於城南一帶的酒樓jì寮和各個幫會的會館中,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在異鄉異地實現了。在酒樓上五龍仍然不喝酒,他只喝一種最苦最澀的生茶。五龍喜歡宿娼,他隨身攜帶一個小布袋,布袋裡裝滿了米,在適宜的時候他從布袋裡抓出一把米,強硬地灌進jì女們的下身。後來城南一帶的jì女都聽說了五龍的這種惡癖,她們私下議論五龍的貧寒出身和令人髮指的種種劣跡。她們覺得這種灌米的癖好不可思議,使女性的身體難以忍受。

    有時候五龍在jì院的弦樂笙蕭中回憶他靠一擔米發家的歷史,言談之中流露出深深的悵惘之情。他著重描述了他的復仇。復仇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五龍呷著發黑的茶說,不一定要用刀槍,不一定要殺人。有時候裝神弄鬼也能達到復仇的目的。你們聽說過嗎?從前的六爺就是讓一個鬼攆出此地的,五龍的獨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周圍的jì女,突然用槍把撐起一個小jì女尖削的下頦,你知道那個鬼是誰嗎?是我,是我五龍。

    一個飄著微雨的早晨,五龍帶著兩個心腹從碼頭兄弟會的會館出來,他們經過了一個牙科診所。五龍突然站住了,專注地凝視著櫥窗里的一隻白搪瓷盤子,盤子裡放著一排整齊的金牙和一把鍍鉻的鑷子。五龍突發異想,他對手下說,我要換牙,說著就撩開診所的門帘走進去了。

    龍爺牙疼嗎?牙醫認識五龍,陪著笑臉迎上來問。

    牙不疼,我要換牙。五龍坐在皮製轉椅上轉了一圈,兩圈,指著櫥窗里的那排金牙說,把我的牙敲掉,換上那一排金的。

    牙醫湊上來檢查五龍的牙齒,他覺得很奇怪,龍爺的牙齒很好,他說,龍爺為什麼要敲掉這一口好牙齒呢?

    我想要那排金牙,你就快點給我換吧,五龍厭煩地在轉椅上旋轉著,難道你怕我不付錢?不是?不是就動手吧。

    全部換掉?牙醫繞著轉椅揣摩五龍的表情和用意。

    全部。全部換上金的,五龍的口氣很果斷。

    馬上換是不可能的,敲掉舊牙,起碼要等半個月才能換上新的。牙醫說。

    半個月太長了,五天吧。五龍想了想,顯得不太耐煩,他拍了拍手說,來吧,現在就動手。

    那會很疼,麻藥可能不起作用。牙醫為難地準備著器械,他將一隻小鐵錘抓在手上,對五龍說,喏,要用這個敲,兩排牙齒一隻一隻地敲,我怕龍爺會吃不消。

    你他媽也太小瞧了我五龍。五龍舒展開身子仰臥在轉椅上,他閉起眼睛,臉上似笑非笑,我這輩子什麼樣的苦沒受過?我不會哼唧一聲的,我若是哼了一聲你就可以收雙份的錢,不騙你,我五龍從來說話算話。

    拔牙的過程單調而漫長,兩個兄弟會的人在門外耐心等候。診所里持續不斷地響著的篤的篤聲和金屬器械的撞擊。牙醫手持鐵鑿和錘子耐心地敲擊五龍的每一顆牙齒,他們真的沒有聽見五龍的一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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