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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他們說那個鬼很像阿保。織雲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恐懼,她說,這怎麼可能?阿保早就讓六爺放江里餵魚了。
不是說沒見阿保的屍首嗎?也許他還沒死,他到呂公館是要報仇的,你們都要倒霉。
不可能。織雲想了想堅決地搖著頭,你不知道阿保的東西都割下來了,他就是當時不死以後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東西就活不成了。
那麼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綺雲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咬著牙說,他六爺張狂了一輩子,也該倒點霉了。有鬼就鬧吧,鬧得他家破人亡才好,憑什麼別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魚大肉?
你心也太陰毒,織雲不滿地瞟了妹妹一眼,怎麼說那還是我的夫家,你這麼咒他不是順帶著我和抱玉嗎?呂家若是出了什麼亂子,我們娘倆跟著倒霉,你們米店的生意也不會這麼紅火。
這麼說他六爺成了我們家的靠山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把手裡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響,她說,什麼狗屁靠山?他連你也不管,還管得了我家?碼頭兄弟會每月上門收黑稅,一次也沒拉下。難道他六爺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織雲一時無言以對。她在廚房裡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走到院子裡看看天色很晚了,織雲簡短地回憶著在米店度過的少女時代,心裡異常地酸楚而傷感。她沒有向綺雲道別,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記得每次回米店的結局總是不愉快的。也許她們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經無法消解了。
她在門口看見五龍從鐵匠鋪出來,下意識地扭過臉去,裝作沒有看見,她拎著空空蕩蕩的布包向前走了幾步,聽見後面響起五龍響亮的喊聲:你千萬當心。織雲回過頭望著五龍,他的叫聲突兀而難以捉摸,織雲說,莫名其妙,你讓我當心什麼?五龍的一條腿弓起來撐著鐵匠鋪的牆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當心鬼魂,當心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個鬼魂。織雲遲鈍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麼知道呂家這條秘聞的,呂家隱秘而奢華的生活與瓦匠街的對比過於強烈,瓦匠街的人們永遠在流傳呂家高牆內的種種消息,想到這些織雲感到了虛榮心的一點滿足,感到了一點驕做,她走路的步態因而變得更加柔軟和妖嬈了。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隨歲月流逝產生了新的格局和變化,即使有人在觀望夜燈下的街景,看見織雲娉婷而過,年輕的店員也不會認識織雲,更不知道曾經流傳的有關織雲的閒話了。
米店兄妹三人經常在塵封多年的北屋裡捉迷藏,那是他們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掛著外祖父外祖母的遺像,像片裝在玳瑁框子裡,已經發黃,像片上的兩個人以遙遠模糊的目光俯瞰著他們的後代。孩子們從未見過他們,死者的概念對於他們有時候是虛幻的,有時候卻使他們非常懼怕。
米生鑽到了外祖父的紅木大床下,讓柴生和小碗來找他,米生儘量地將身子往裡縮,他的手撐到了潮濕發霉的牆磚上,咯嚓一聲,一塊舊磚掉落下來,米生的手伸到了一個洞孔里,他好奇地在洞孔里掏來掏去,掏出一隻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書冊。
米主抱著這兩件東西爬出來,他首先打開木盒,看見裡面放著許多各種形狀的金器,在幽暗的房間裡熠熠發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過來,指著木盒對他們說,知道嗎?這是金子,我們不捉迷藏了,我們把金子拿到雜貨店換糖塊,偷偷地去,別讓爹娘知道。柴生說,這點東西能換幾塊糖呢?米生把木盒關好了掖在懷裡,能換一大堆,我分你們一半,但你們千萬不能告訴爹娘。這時候小碗在抖動那本紙片fèng綴的書冊,紙片已經發脆,噼啪地響,小碗說,這是什麼?上面有好多字。米生朝書冊打量了一眼,搶過來扔回床底下,他說,這是一本書,書不值錢。
他們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雜貨店,米生踮起腳尖把木盒放到櫃檯上,他對雜貨店的老闆娘說,裡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錢,你要換給我們許多糖塊才行。雜貨店的老闆娘打開木盒嚇了一跳,半天才緩過神來,她走出櫃檯把門關上,然後輕聲細語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是保證不對大人說,我就給你們一大包糖塊,你們敢發誓打賭嗎?米生不耐煩他說,我絕不會說,他們也不敢說,他們要是敢說我就揍扁了他們,你就換吧。老闆娘對兄妹三人掃視了一圈,最後猶猶豫豫地從櫃檯上執出一包糖塊,塞到了米生的懷裡。
連續幾無米店兄妹三人從早到晚地嚼著糖塊。米生上小學堂時書包里也裝著糖塊。有時高興了就分送幾顆給別的孩子。米生還用那些糖塊換來了許多彈弓、玻璃彈子和香菸殼,米店夫妻整天忙於店堂的事務,無暇顧及孩子們的反常表現,直到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隻茶杯,綺雲狠狠地罵著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辯說,娘老罵我,怎麼不罵米生?米生偷了家裡的金子換糖吃。
綺雲如雷擊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雜貨店的老闆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聽見了綺雲在雜貨店裡瘋狂的哭罵聲,他們擠進雜貨店看熱鬧,聽綺雲和雜貨店老闆娘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認為這事對於米店一家來說可笑而又殘酷,後來他們看見雜貨店老闆娘朝櫃檯上摔來一隻小木盒,綺雲清點的時候用身體擋住眾人的視線,最後她咬著牙齒對雜貨店老闆娘說,少了一副耳環,你想留就留著吧,就算老娘送你進棺材的陪葬。
這天米生放學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氣氛的異樣,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五龍抱住了他。一根麻繩唰唰幾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後廳的房樑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轉著,看見父親的臉充滿恐怖的殺氣,手裡操著一根擔米用的槓棒,柴生和小碗畏縮在父親的身後,抬臉望著他,誰告的密?是誰說出去的?米生突然掙扎著狂叫起來,他看見妹妹小碗受驚似地跳起來,跑到母親那邊往她身上靠。米生聽見柴生在下面小聲說,我沒說出去,不關我什麼事。
綺雲坐在靠椅上一動不動。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線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蒼白的嘴辱不停地顫抖著,她推開小碗站了起來,突然躁怒地對五龍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償命,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見父親的槓棒閃著寒光朝他掄過來,呼呼生風,起初米生還忍著疼痛,不斷重複一句話,小碗我殺了你。後來就不省人事了。槓棒敲擊身體的沉悶的聲音像流沙,在他殘存的聽覺里漸漸散失。米生經常挨打,但沒有一次比得上這次。米生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綺雲坐在燈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綺雲過來抱著米生的腦袋,哽咽著說,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你怎麼能拿去換糖塊吃?米生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從綺雲的雙臂中掙脫了,轉過臉看著布帳上的幾個孔眼,從孔眼裡可以看到後面的一張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張小床上,米生說,是小碗告的密,她發誓不說出去的,她說話不算數,我要殺了她。
米生這年剛滿十歲,米生的報復意識非常強烈,這一點酷似他的父親五龍,妹妹小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米生復仇的目標。
米生看見小碗在院子裡跳繩,頭上的小辮一搖一擺的。小碗已經忘了幾天前的事,她對米生喊道,哥,你來跳嗎?米生站在倉房門口,陰鬱地望著妹妹骯髒的掛著鼻涕的小臉,米生搖了搖頭說,我不跳,你也別跳了,我們爬到米堆上去玩,小碗一路甩著繩子跳過來,她發現米生的眼神極其類似暴戾的父親。小碗怯怯他說,你不會打我吧?米生繼續搖著頭,他說,我不打你,我們到米堆上捉迷藏。
米生牽著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里,別吭聲,我讓柴生來找你。米生喘著氣說,這樣誰也找不到你,爹娘也找不到你,小碗順從地縮起身子往米堆深處鑽,最後只露出小小的臉孔和一條沖天小辮。小碗說,快讓小哥來找我吧,我透不過氣來,米生說,這樣露出臉不行,柴生會看見你的,米生說著就拽過半麻袋米,用力搬起來朝小碗的頭上倒去,他看見雪白的米粒湧出麻袋,很快淹沒了小碗的腦袋和辮子。起初新壘的米堆還在不停地鬆動坍陷,那是小碗在下面掙扎,後來米堆就凝固不動了。倉房裡出奇的一片寂靜。
他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但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把倉房的柴門反扣上,拎起書包跑出了家門,經過店堂的時候,他看見父親和兩個夥計正在給一群穿軍裝的士兵量米,母親則坐在櫃檯後面編織一件桃紅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這件顏色的毛衣。
下午五龍和夥計老王去倉房搬米,鐵鏟揮舞了幾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沖天的纏著紅線的小辮,隨著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縮的小巧的身體滾了下來,小碗的臉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龍把小碗抱起來摸她的鼻孔,已經沒有鼻息了,他看見小碗僵硬的手裡還抓著一條繩子。
意外的災難使綺雲幾乎要發瘋,她竭力支撐的精神在一天之內成為碎磚殘瓦。綺雲抱著小碗冰冷的遺體坐在米店的門檻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學回家,街上的人對小碗之死一無所知,他們看見綺雲抱著小碗坐在米店的門檻上,以為是小碗生病了,綺雲抱著她在曬太陽。他們沒有聽見綺雲的哭聲。
但是米生卻沒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第三天五龍把小碗裝進了一口匆創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釘棺的時候五龍聽見夥計老王說,米生在江邊碼頭上,我看見他在拾爛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還朝我扔石塊,綺雲嘭嘭地拍打著薄皮棺材,邊哭邊喊,把他找回來,讓他跟小碗睡一起,讓他們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個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著你們受罪了。
五龍吐出嘴裡的長釘,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審視著綺雲說,你喊什麼?狠心的女人,乾脆你也進去吧,我來給你們蓋棺釘棺。
後來五龍在江邊的一隻空油桶里捉住了米生,米生當時正熟睡著,他的臉已經被油污弄得烏黑難辨,夢中的神情顯得驚悸不安,五龍把兒子緊緊地抱住,端詳著米生的整個臉部,五龍喃喃他說,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紀就起殺心?你把你的親妹妹活活悶死了。
打斷米生的一條腿骨是綺雲的主張,當五龍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樑上時,綺雲哭著說,打吧,打斷他一條腿,讓他以後記住怎麼做人,五龍掂著手裡那根油光銀亮的槓棒,他對綺雲說,這可是你讓未打的,米生若是記仇該記你的仇了。綺雲的身體顫了顫,她背過臉低檔地嗚咽著,打吧,我背過臉不看,你就動手打吧,綺雲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還是聽見了米生的一聲慘叫和脛骨斷裂的聲音,咯嚓一聲,它後來一直頻繁地出現在綺雲的噩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