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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不是說來做六姨太嗎,怎麼自己在井邊洗衣服?綺雲坐到井台上,斜睨著木盆里花花綠綠的衣服說。
我偶爾洗一洗,都是換下來的絲綢,讓老媽子洗我不太放心。
別死要面子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我早就說過你沒有做太太的命,你自己賤,人家把你看得更賤,我早就勸你別指望六爺,他是個衣冠禽獸,他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織雲沉默地蹲下來撿起木杵,捶衣的姿勢看上去仍然是僵硬無力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怯怯地望著綺雲,她說,五龍對你好嗎?
別提他,一提他我就滿腹火氣,你們把他招進家門,現在卻要讓我跟著他受罪,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啦。
有時候我還夢見他,夢見他往我的下身灌米粒,織雲的嘴角浮出某種悽苦的微笑。她說,他的腦子裡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念頭。
別提他,讓你別提他,綺雲厭煩地叫起來,她朝寂靜的後園環顧了一圈,後園空寂無人,芍藥地里的花朵已經頹敗,據說芍藥地的下面就是呂公館暗藏的武器和彈藥庫,那是這個城市暴力和殺戮的源泉,綺雲想起那些倒斃於街頭和護城河的死屍,突然感到驚悚,她跳下井台,蹲下來望著織雲問,你天天在這裡就不害怕?我覺著這園子早晚會出什麼大事。六爺殺了那麼多人,結下那麼多怨,他就不怕會出什麼大事?
男人的事女人家哪兒管得了?織雲從井裡吊上來半桶水倒進木盆里,她說,你怎麼就不問撾我的孩子?幸虧六爺還算疼他,讓奶媽帶著長得又白又胖,園子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孩子,你猜他們給他起了個什麼名字?叫抱玉,多奇怪的名字。我現在只有指望抱玉長大了,抱玉長大了我就有好日子過了。
那也不一定,綺雲木然地注視著織雲浸泡在肥皂水中的手,她的心裡湧出了對織雲的一絲憐憫之情,織雲,你好蠢呀,你就甘心在這裡受苦幹熬等抱玉長大了?綺雲的手指輕輕地把織雲腦後的髻子打亂,然後重新替她盤整齊了,綺雲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她低低地哽咽起來,織雲,我不知道我們姐妹怎麼落到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可憐,心疼,我還跟你要手鐲幹什麼?要了手鐲戴給誰看?反正是娘留下的東西,你喜歡你就戴著吧。
綺雲走出呂公館時萬念俱灰,一種深深的悲愴之情牽引著她。她的手裡托著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絹包著的,那是臨走織雲塞給她的,織雲喜歡這些零食,她卻一點也不喜歡。綺雲在城北狹窄骯髒的小巷裡穿行,手帕里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點檔地墜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綺雲沒有去撿,她穿小巷子去江邊,當渾黃的江水和清冷的裝卸碼頭摹然出現時,綺雲的手裡只剩下一塊薄薄的白絹剪成的手帕。
江邊的碼頭總是聚集著一群無事可乾的男人,有時候他們搜尋著岸邊躑躅的人,一俟發現跳江的就前去打撈,他們護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們的家人索取一點酒錢。這天下午他們看見一個穿藍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墜人江中,一塊白絹在江風中像鳥一樣飛起來。按照常例,他們飛快地灌下一口燒酒,緊隨其後跳進了江中。
他門順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後有人把她馱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從女人的嘴裡倒流出來,一路濺過去,又有人追過來,側著臉仔細辨別女人蒼白的濕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來,是綺雲,我認識她,她是瓦匠街米店的二小姐。!
第八章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發了大規模的災荒,而在遙遠的北方戰事紛繁。炮火橫飛。成群的災民和服飾潦倒的傷兵從蒸汽火車上跳下來,蝗蟲暗地湧進這個江邊的城市,有一天五龍在瓦匠街頭看見兩個賣拳的少年,從他們的口音和動作招式中透露出鮮明的楓楊樹鄉村的氣息。五龍站在圍觀的人群里,一手牽著五歲女兒小碗,另一隻手拽著八歲的兒子柴生。賣拳的少年不認識五龍,五龍也難以判斷少年來自楓楊樹的哪個家族,他只是懷著異樣的深情默默觀望著兩個少年鄉親,他們的斗拳笨拙而充滿野性,兩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青紫色的傷痕。五龍看著他們最後軟癱在地上,把一隻破碗推到圍觀者的腳邊,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銅板,一個個地扔進破碗裡,他想對少年說上幾句活,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爹,你給了他們很多錢,柴主抬起頭不滿地望著父親,他說,可你從來不肯給我錢。
五龍沒有說話,他的臉上過早地刻上了皺紋,眉字之間是一種心事蒼茫的神色,五龍拉拽著兩個孩子往米店走,手上用的勁很大,小碗跟著踉蹌地跑,一邊帶哭腔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這天米店打烊半天,綺雲堅持要給米生做十歲生日,他們走進後廳時,看見圓桌上擺滿了葷素小菜,米生穿了件新fèng的學生裝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這一天米生正好滿十歲,他驚恐地回過頭看著父親,一條腿從椅子上挪下來,米生說,我不是偷吃,娘讓我嘗嘗鹹淡。
又對我撒謊。五龍走上去颳了米生一記頭皮,他說,你像只老鼠,永遠在偷吃,永遠吃不夠。
綺雲端著兩碟菜走進前廳,她接著五龍的話音說,你就別教訓孩子了,米主就像你,你忘了你年輕時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啦?你忘了我可沒忘,綺雲把兩隻菜碟重重地擱在圓桌上,她說,今天孩子做壽,是喜慶日子,你還是整天掛著個驢臉,好像我們欠了你債。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誰欠誰的?
五龍搡了米生一把,徑直走到南屋裡。他坐在一隻竹製搖椅里,身子散漫地前後搖晃,腦子裡仍然不斷閃過兩少年街頭斗拳的畫面。飄泊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件,五龍突然產生了一種孤獨的感覺,孤獨的感覺一旦襲上心頭,總是使他昏昏欲睡。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製搖椅,他的米店的青瓦房屋,還有他的疲憊不堪的身體,它們在水中無聲地漂浮,他又看見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們在大水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前廳里響起碗碟落地的清脆的響聲,然後是小碗嗚嗚的誇張的哭聲。綺雲大概打了小碗,綺雲訓罵孩子的語言經常是繁冗而橫生枝節的。讓你別瘋你偏要瘋,喜慶日子裡打碎飯碗要倒霉的。乾脆全碎光倒也好了,你偏偏打碎了一個碗底,綺雲說著把碗扔到了院子裡,又是清脆的令人煩躁的一響,綺雲哀怨他說,你這瘋樣就像你姨媽,老天爺不長眼睛,為什麼我的孩子都不像我,都像了這些沒出息的東西,我日後還有什麼指望?
給我閉嘴吧。五龍衝出門去,滿臉厭煩地對綺雲嚷,你這種碎嘴女人只有用xx巴塞住你的嘴。你整天嘮哌叨叨罵東罵西,你不怕煩老子還嫌煩呢。
你煩我不煩?我忙了一天,你什麼事也不想干,倒嫌我煩了?綺雲解開腰上的圍裙,拎著角啪啪地抖著灰,她怒氣沖沖他說,晚飯你別吃,你就躺那兒想你的鬼心思吧,你整天皺著眉頭想心思,想也想飽了,還吃什麼飯?
綺雲突然嘩聲不語了,她看見織雲提著一隻布包出現在院子裡,織雲是來赴米生的壽宴的,綺雲還請了孩子們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卻沒有跟著織雲來。
抱玉怎麼不來?綺雲迎上去問。
他不肯來。那孩子脾性怪,最不願意出門,織雲的臉上塗了很厚的脂粉,綠絲絨旗袍散發著樟腦刺鼻的氣味,她站在院子裡環顧米店的四周,神情顯得茫然而拘謹。
是他不聽你的吧?綺雲說,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孩子們吵著要見表兄,馮家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個親戚。
織雲無言地走進屋裡,坐下來打開布包,掏出一捆桃紅色的毛線放在桌上,那捆毛線顏色已經發暗,同樣散發著一股樟腦味,織雲說,這一斤毛線送給米生,你抽空打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點心意。
綺雲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認出那還是織雲離家時從家裡捲走的東西,那捆毛線最早是壓在母親朱氏的箱櫃裡的,綺雲忍不住譏諷的語氣,也難為你了,這捆毛線藏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沒被蟲蛀光。
織雲尷尬地笑了一聲,她摟過孩子們,在他們臉上依次親了親,然後她問綺雲,五龍呢?米生做壽辰,怎麼當爹的不來張羅?
他死了!綺雲大聲地回答。
五龍在南屋裡佯咳了一聲,仍然不出來。直到掌燈時分,孩子們去廚房端了米生的壽麵,五龍才懶散地坐到圓桌前。他始終沒有朝織雲看過一眼,織雲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顧找話跟綺雲說,桌上是沉悶的吸溜吸溜的聲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燈下吃米生的壽麵,米生挨了父親打,小臉像成年人一樣陰沉著,他十歲了,但他一點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則經常把碗裡的麵湯濺到桌上,綺雲只好不時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見抱玉了,五龍突然說,他仍然悶著頭吃,但顯然是衝著織雲的,我看見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樣的。我看他長得一點不像六爺,他像阿保,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阿保,我敢說抱玉是阿保的種。
織雲放下碗筷,臉色很快就變了。她仇視地盯著五龍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麵條朝他潑去。織雲厲聲罵道,我讓你胡說,我讓你滿嘴噴糞。
孩子們哇哇大叫,驚惶地面對這場突然爆發的衝突,他們無法理解它的內容。五龍鎮靜地把臉上的麵條剝下來,他說,你慌什麼?我不會去對六爺說,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樣,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裡泡著,我也不是真的。
你滿腦子怪念頭,我不愛聽。織雲啞著嗓子說,我已經夠苦命了。誰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歲壽宴最後不歡而散,孩子們到銜上玩,五龍照例捧著馮老闆留下的紫砂茶壺去了對面的鐵匠鋪,多年來五龍一直與粗蠻的鐵匠門保持著親密的聯繫,這也是他與瓦匠街眾人唯一的一點交往,綺雲憤憤地衝著五龍的背影罵,你死在鐵匠鋪吧。你別回家。她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碗,動作利索而充滿怨氣,這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綺雲突然對織雲感慨他說,一眨眼米生都滿十歲了。
織雲洗過臉,對著鏡子重新在臉上敷粉,鏡子裡的女人依然唇紅齒寒,但眼角眉梢已經給人以明日黃花之感。織雲化好妝用手指戳了戳鏡子裡的兩片紅唇,她說,我今年幾歲了?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到底幾歲了,是不是已經過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綺雲拖長了聲調挪揄織雲,你還可以嫁三個男人。
沒意思。做女人真的沒意思。織雲跟著綺雲到廚房去洗碗,在廚房裡,織雲用一種迷惆的語調談起呂公館深夜鬧鬼的事情,織雲說得語無倫次,她沒有撞見過那個鬼,只是聽呂家的僕人和老媽子在下房偷偷議論,綺雲對此特別感興趣,在這個話題上追根刨底。織雲最後白著臉吐露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那個鬼很像阿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