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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織雲和綺雲在房間裡扭打起來,她們互相拉拽頭髮,掐對方的臉。虛弱的織雲很快癱在地上,並且突然掩面啜泣起來,她的身體被綺雲拖來拖去的,衣裙發出沙沙的磨損的聲音,綺雲想把織雲拖出房間,但她砸吧,五龍仍然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往綺雲面前緊逼,他說,他們死的死,溜的溜,把你丟給我了,他們要讓你來還我的債,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討厭你。綺雲扯著嗓子叫道,你別碰我,我說話算話,你再不滾開我就砸你的狗頭。
砸吧,我還有右眼,你最好照准這裡砸,五龍的手從眼眶上放下來,順勢在綺雲的辱峰上擰了一把,他說,你得替代織雲,你快嫁給我了。
你在做夢,綺雲柳眉斜豎。憤怒和羞辱使她失卻了控制,她低低地叫了一聲,用力將瓷杯在五龍的頭頂敲了一次,兩次,她看見鮮血從他烏黑雜亂的頭髮間噴湧出來。五龍抱著頭頂搖晃了幾步,然後站住靠在窗台上,他用一種將信將疑的目光盯著她,他的左眼渾濁灰暗,他的右眼卻閃爍著那道咄咄逼人的白光。
又給我一塊傷疤。五龍慢慢地搖著頭,他的手掌在頭頂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灘深紅色的血,他豎起那隻手掌對著太陽光照著,看見血在掌紋上無聲的運動,顏色變淺,漸漸趨向粉紅。你們一家三口,每人都給我留下了傷口,五龍看著手掌上的血說,他突然伸出那隻手掌在綺雲的臉上抹了一把,綺雲,你這回跑不掉了,看來你真的要嫁給我啦。
綺雲躲閃不及,她的臉頰被塗上一片粘稠的涼絲絲的血痕。綺雲覺得自己快發瘋了,她腦子裡首先想到了父親生前說起的鐵斧。她咒罵著奔進父親留下的北房,跪在床底下摸索那把鐵斧。斧子上積滿了很厚的灰塵,綺雲吹掉上面的灰塵,她抓著冰冷的鐵斧在房間裡繼續咒罵著五龍,她沒有勇氣這樣衝出去砍五龍的狗頭。這使她陡添了傷心和絕望之情,北房塵封多日,房梁和家具上掛滿了蛛網。綺雲看見柜子上還堆著許多糙藥,她走過去用斧子輕輕地撥了撥,許多蟑螂和無名的昆蟲從糙藥堆里爬出來,綺雲手裡的鐵斧應聲落地,她想起已故的父親,突然忍不住地嚎陶大哭起來。綺雲一邊哭著一邊走到銅鏡前,她看見自己枯黃乾瘦的臉沉浸在悲苦之中,頰上的那抹血痕就像一縷不合時宜的胭脂,她掏出手絹拼命擦著臉上已經乾結的血痕,擦下一些細小的紅色的碎片,它們無聲地飄落在空氣中,飄落到地上。
爹,娘,你們把我坑苦了。綺雲嗚咽著向米店的幽靈訴說,你們撇下我一個人,讓我怎麼辦?也許我只好嫁給他了,嫁給他,嫁給一條又賊又惡的公狗。
綺雲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淚眼朦朧地環顧著潮濕發霉的北房,她聽見了心急速枯萎的聲音。窗戶半掩半開,一卷舊竹簾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線,綺雲渾身發冷。她覺得這個春天是一頭蜇伏多年的巨獸,現在巨獸將把她瘦小的身體吞咽進去了。這個春天寒冷下去,這個春天黑暗無際。
米店姐妹易嫁成為瓦匠街一帶最新的新聞,這件事情的複雜超出了人們想像的範圍。女人們在河邊石埠上談論米店,臉上的表情是迷惘而神秘的,男人們則集結在茶館和酒摟上,他們議論的中心是五龍,有一種說法使人爆發出開懷的大笑,它源自於鐵匠館的鐵匠之口,鐵匠說五龍的東西特別大特別粗,遠遠勝於一般的男人,鐵匠再三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曾經在一起用尺子量過。
午後的一陣風把晾在竹竿上的新被單卷出了米店的院牆。粉綠的被單神奇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最後落在染坊的染缸里,正在攪布的夥計看著那條被單的一半浸沒在靛藍色中,另一半搭在缸沿上,可以看見一灘橢圓形的發黃的漬印。夥計把被單拿給老闆,老闆又把被單送到了鐵匠鋪里,他知道那是米店的東西,但是染坊與米店多年來宿怨未消,他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讓鐵匠轉交,並且隱隱地擔憂這塊女人的血漬會給染坊帶來晦氣。
五龍急匆匆地跑到鐵匠鋪來取被單,五龍的臉上布滿了小小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鐵匠們不肯交出被單,他們逼迫五龍說出一些不宜啟齒的細節。五龍搖著頭嘻嘻地笑,他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又空曠,最後他突然說了一句,綺雲有血。鐵匠們在一陣鬨笑後把被單交給五龍。五龍隨意地把它揉成一團,抓在手中,他的眼睛在瞬間起了不易察覺的變化,目光如炬地掃視著鐵匠們和外面的瓦匠街,他說,女人都是賤貨,你們看著吧,我遲早把她操個底朝天,讓她見我就怕。
五龍到米店怎麼也找不到綺雲,他問夥計老王,老王說在倉房裡,在洗澡,五龍就去推倉房的柴門,門反扣上了,從木條的fèng隙里可以看見那隻漆成棗紅色的大浴盆,可以看見綺雲瘦小扁平的後背。幾天來綺雲總是躲在倉房裡洗澡。五龍知道她想把什麼東西從體內洗去。他覺得這種作法是荒唐而不切實際的。倉房裡水聲潑濺,周圍雪白的米垛在綺雲的身體邊緣投上了一層螢光,五龍突然體驗到一種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鐵,每當女人的肉體周圍堆滿米,或者米的周圍有女人的肉體時,他總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他拍打著倉房的柴門,快開門,快給我開門。
大白天的你別來纏我,綺雲在倉房裡說。我煩死了你。
五龍不說話,他拼命地搖著殘破的柴門,門搖搖欲墜。
你是畜生,白天黑夜的要不夠。你就不怕老王他們聽見?綺雲提高了聲音,她看見柴門咯咯地搖晃著,快要倒下來了。你是畜生,我拿你沒有辦法。綺雲從浴盆里站起來,糙糙地套上一件衣裳過去開門,她說,你真的是畜生,一點廉恥也沒有,大白天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綺雲的衣裳被洇濕了,水珠從她褐黃的頭髮和細瘦的腳踝處滴在地上,五龍把門關上。他的一隻手緊張地摁住褲襠,他的迷亂的眼神使綺雲感到恐懼。過去,躺到米堆上。綺雲去推五龍擋著門的身體,她厲聲說,現在不行,你沒看見我才洗乾淨?五龍說,我不管你,我就是現在想干,你是我的女人,你就是讓我操死了也是活該,他突然攔腰抱起了綺雲,抱著綺雲往米垛上走。綺雲發瘋般地在他臉上抓撓著,綺雲尖叫著喊,你要是敢幹,我馬上死給你看,死給你看。五龍咧嘴笑了一聲,他說,你嚇唬誰?我干我的女人不犯王法,你死了白死。幹完了你去上吊吧,我不攔你,五龍說著把綺雲扔在米垛的最高處,他看見綺雲濕潤滴的身體沉重地墜落在米垛上,濺起無數米粒,他的腳下一半是沙沙坍陷的米垛,一半是女人蛇一樣扭動的腰肢和脖頸,這種熟悉的畫面使五龍心亂神迷,他的嘴裡發出一種幼稚的亢奮的呼嘯聲。
在綺雲的反抗和呻吟中,五龍再次實現了他心底深藏的宿願。他抓起一把米粒灌進了綺雲的子宮。然後他的激昂的身心慢慢鬆弛下來,他滾到一邊的米垛上,懶懶地穿著褲子,他躺下來嚼咽著米粒,聽見綺雲壓抑的嗚咽和無窮無盡的咒罵----畜生、行行行行行。五龍看了看米垛下面的大木盆,對綺雲說,你再去洗呀,水還熱著。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攤開四肢仰臥在米堆上,外界的聲音漸漸地從他耳中隔絕,五龍陷入一片安詳和寧靜中,他覺得身下的米以及整個米店都在有節律地晃動,夢幻的火車汽笛在遙遠的地方拉響,他仍然在火車上,他仍然在火車上緩緩地運行。神奇的火車,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綺雲發現她的翡翠手鐲不見了,她翻遍了首飾盒和每隻抽屜,不見手鐲的蹤影,那是母親朱氏留下的遺物,原來是一對;朱氏死前給兩個女兒每人一隻,當時綺雲還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手腕細如柴棍,手鐲帶上去就會脫落下來。她把翡翠手鐲藏在柜子里,藏了好多年了,她不知道它是怎麼不見了的。她推開窗看見五龍站在院子裡發呆。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手鐲?綺雲問五龍。
什麼手鐲,我要它於什麼?套在xx巴上耍嗎?五龍陰沉下臉沖綺雲喊,他說,你們老是狗眼看人低,你們老是往我頭上栽屎。
你既然沒偷發什麼火?綺雲懷疑地審視著五龍,過了一會她又說,這家裡真是出了鬼啦,不是少柴就是缺米的。沒有家賊才怪呢。
你再指桑罵槐的我就揍你,五龍眯起一隻眼睛,仰面看著院子裡的天空,他滿懷惡意他說,老天作證,除了兩個臭x,我什麼也沒偷,那還是你們送上來的。
綺雲朝五龍啐了一口,快快地關上窗子。看來那隻翡翠手鐲是讓織雲帶到呂公館去了,綺雲想到織雲恨得直咬牙,我的手鐲決不讓她戴,綺雲一邊嘀咕著一邊就打開衣櫃找衣服,她決定會呂公館要回她的翡翠手鐲。
綺雲走到呂公館時兩扇大鐵門還開著,有推著裝滿紙箱的板車進了園子,板車後面是一大幫押車的男人。綺雲認得這群黑衣黑褲的男人,他們就是飛揚跋扈的碼頭兄弟會,他們每到月底就來米店收黑稅。綺雲想跟著那群人進去,但是園子裡跑來一個僕人,急急地把大鐵門關上了。綺雲差點撞倒,氣得直罵,什麼偷雞摸狗的鬼窟,見人就關門。
你找誰?僕人隔著鐵門打量著綺雲,六爺現在忙著進貨,不會女客。六爺已經半個月沒會女客了。
誰要找他?我找織雲,六姨太,綺雲說。
六姨太?僕人詭譎反問了一問,他拉門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六姨太,她在後面洗衣服呢。
綺雲走過空曠的修葺整齊的園子,漫無目的地朝四處望。廂房和迴廊上到處有人在搬弄東西,綺雲猜想這就是六爺從事的某種黑道,她弄不清也沒有興趣去弄清。綺雲穿過忙碌的擠滿男人的迴廊朝後面走,猛然聽見一記槍聲在耳邊炸響,嚇了一跳。一個頭戴瓜皮帽穿西裝的小男孩從樹上跳下來,他朝綺雲晃了晃手裡的一把槍,嚷著說,這是真槍,你要是惹我發火,我就一槍崩了你。綺雲捂住胸望著小男孩,她猜想他是六爺的那個唯一嫡出的兒子。綺雲搖搖頭說,小少爺你差點把我嚇死,我不認識你,我怎麼會惹你發火呢?
後園的水井邊果然是織雲在洗衣裳,織雲看著綺雲從樹影中慢慢走過來,手裡的木柞砰地掉在井台上,幾個月不見織雲的容顏枯槁憔悴,她的髮髻多日沒有盤過。頭髮就一綹綹地垂在脖子上。綺雲看見了她的那隻翡翠手鐲,它戴在織雲的手腕上,織雲的手上沾滿了肥皂的泡沫,但是一對翡翠手鐲卻炫目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果然來看我了,我猜你會來看我的。織雲一說話眼圈就紅了。她想去拉綺雲的手,但很快發現綺雲臉上的怒氣,綺雲的眼睛盯著她腕上的手鐲,織雲垂著眼臉撫弄著手鐲,那麼你不是來看我的?你是來討還這隻手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