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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馮老闆就是在五龍的搖撼下合上眼睛的。五龍在狂怒中聽見了死者喉嚨間的痰塊滑落的聲音,他在瞬間平靜下來,捂著眼睛往外走。織雲和綺雲姐妹正坐在院子裡撕白布,五龍從地上撿了一條白布束在腰上,又撿了一條擦臉上的血,然後他說,老東西死了,他抓瞎了我的眼睛就滿意了。他咽氣了。
姐妹倆急急地奔向馮老闆的房間,綺雲手裡還拽著一條長長的白布,五龍站在院子裡聽見熟悉的哭喪聲在寂靜中響起來,姐妹倆的哭聲忽高忽低,驚動了店堂里的兩個夥計。他們走進院子看見五龍捂著眼睛站在一堆白布里,五龍對他們說,老東西把我的眼珠抓瞎了,這回米店真的要養著我了。
兩匹白布在幾天前就準備好了,現在它們被剪成條狀和塊狀,紊亂地堆在米店的院子裡,布與米是不同的兩種物質,在陽光下散發的氣息也有所區別。這天下午五龍在米店裡聞到了新鮮棉花的氣息,那是久違的常常懷念的氣息,在米店姐妹悲慟的哭聲中,它使五龍感到親切溫馨。五龍蹲下來輕柔地撫弄那些白布,布的褶皺,布的紋理,在手指的觸動下發生著細膩的變化。!
第七章
秋風又涼的一天,從米店裡傳出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接生婆舉著沾滿血污的雙手跑到院子裡,她對五龍大聲喊道,五龍,恭喜你得了個胖兒子。
五龍正在玩紙牌,紙牌歪斜地排列成五行。攤在地上,風不時地把它們吹動,五龍就撿了些石子壓著,但是牌依然不通。他把牌一張張地收起來,眯起眼睛看著接生婆的手。那隻手上的血污讓他聯想到楓楊樹鄉村宰殺牛羊的情景。他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說。現在他靠一隻眼睛辨別所有事物,另一隻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五龍推開房門的時候聽見綺雲在評論嬰兒的相貌,她說,這孩子長得多奇怪,他誰也不像,不知道像誰。五龍看見織雲蓬頭垢面地躺著,從窗榻間透進的光線橫在她蒼白的臉上,很像一柄小巧的水果刀,綺雲抱著嬰兒坐在床邊,她對五龍說,過來看創你兒子,他有點像你。
襁褓里的嬰兒仍然咿呀地啼哭著,他的小臉和身體呈現出一種粉紅的透明的顏色。五龍一邊捻著紙牌一邊俯身看了看嬰兒,他說,誰也不像,像一條狗息,剛剛落地的小狗都是這種模樣,母狗下小狗我見得多啦。他轉過臉又看了看床上的織雲。織雲取下了搭在前額上的毛巾,她說,疼死我了,早知道這麼受罪,打死我也不讓男人碰我的身子。五龍冷冷地注視著她,輕蔑他說,到時候你就忘了,到脫褲子的時候你就會忘了。
這天夜裡五龍剛剛睡下,聽見外面有人在咚咚地敲門。五龍趿著鞋子去開門,看見米店外面站了一群人,他舉起油燈照了半天,發現是六爺和他的家丁來了。狼狗在六爺腳邊轉著圈,突然響亮地吠叫起來,五龍站到門後讓他們走進米店,他看見對面鐵匠鋪和雜貨店的門窗也打開了,街坊鄰居都在朝米店這裡張望。
我來抱我的兒子。六爺對五龍說,有人告訴我織雲的孩子像我,我家裡的女人怎麼使勁也生不出兒子,你的女人倒替我傳宗接代了。我要把兒子抱走,你不會攔我吧?
不會。五龍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他領著他們往裡面走。嘴裡嘀咕著說,為什麼要攔你?這米店上下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
這就好。我創你還算懂事。六爺說著在五龍的背上輕輕推了一把,他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趣,我會解散我的碼頭兄弟會,我會扔掉槍和匕首立地成佛,兄弟們都回碼頭扛大包去。
五龍琢磨著六爺的話,他不明白對他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五龍深知自己從來不去品嘗蛇毒,難道我不知道你是一條傷人的毒蛇嗎?他站在房門口,把油燈的捻子捻大了推開房門。他看見織雲坐在床上給孩子餵奶,織雲直直地瞪著六爺和家丁們魚貫而入,她的臉上掠過一道暖昧的紅光。
你果然替我生了兒子。六爺走過去在織雲的紅頰上擰了一把,奪過了那個花布褪褓,他端詳著懷裡的嬰兒說,果然像我,看來我真的要把兒子抱回家了。
不行。織雲突然拍著床板尖叫起來,現在來抱兒子了?當初你怎麼把我一腳踢開的?我疼了一天一夜,為什麼要白白送你一個兒子?
別跟我犟。六爺把嬰兒遞給一個家丁,他的一隻手遠遠地伸過去拉了拉織雲的發綹,你知道你犟不過我,你就安靜一點坐你的月子吧。
織雲嗚嗚地哭起來,織雲一邊哭一邊罵著髒話,然後她抬起淚眼對六爺喊,我呢?你讓我怎麼辦?你說話就像放屁,你怎麼不抬轎子來?你說過只要孩子是你的就接我走,現在怎麼光要孩子不要我啦?
我六爺說話從來都算數,六爺揮揮手笑起來,他嘴裡的金牙在燈光下閃著炫目的光澤,六爺說,我都收了五房姨太太了,還怕多收一房嗎?不過花轎就免了,織雲你回頭照照鏡子,你自己看創你這副模樣,配不配坐我呂家的花轎。
隨你怎麼糟踐我吧,織雲擦著眼淚說,我反正是不要臉面了,我想來想去,下半輩子就要纏住你,是你毀了我,我就是要纏住你不放,現在我要你一句話,什麼時候來接我走?
沒有人來接你,要來你自己來,六爺嬉笑著朝門外走,他想起什麼又回過臉說,你可要等坐完月子來,否則我會把你轟出去,我最恨女人坐月子的丑模樣,多晦氣。
五龍和綺雲一前一後站在門外,看著六爺和家丁們湧出來,嬰兒在家丁的懷裡拼命地啼哭著,五龍注意到嬰兒粉紅的臉上掛滿淚水,他奇怪這么小的嬰兒已經長出了淚腺,綺雲在他的身後低聲罵著,畜生,沒見過這樣霸道的畜生,變著法換著花樣欺負人。他們看著那群人雜沓地走出米店,綺雲突然想到什麼,追到門外朝他們喊,給孩子找個奶媽,千萬找個奶媽。那群人沒有應聲,他們紛紛爬上了停在街角的人力車。被擄的嬰兒的啼哭漸漸微弱,直至最後消失。綺雲朝他們遠去的背影狠的手臂突然被織雲緊緊抱住了,織雲淚流滿面,她仰起臉說,別拖我,我的裙子磨壞。她把綺雲冰涼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前哽咽著,我不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回事,娘讓我氣死了,爹又不在了,剩下我們姐妹,可是我們哪像一時姐妹,倒像是仇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綺雲愣了一會兒,然後她果斷地抽出了手,綺雲余怒未消,她朝織雲的臀部踢了一腳,怎麼回事?你應該知道,你是我們家的喪門星,你是一條不要臉的母狗。
五龍在門外無聲地笑了笑,現在他聽膩味了,他從地上撿起一根筷子,把綺雲房門反扣起來。他小心地把筷子插在門褡扣上。讓你們在裡面慢慢吵吧,五龍惡作劇地對著房門說。他覺得姐妹倆的爭毆滑稽可笑,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她們怎麼不來問撾我的想法?他想,你們都可以走,我卻不想走了,綺雲也可以去嫁個男人,只要把米店留下,只要把雪白的堆成小山的米垛給我留下。
五龍在倉房裡聽見了院裡嘩嘩的水聲,織雲一改懶惰的習性,天蒙蒙亮就在院子裡漿洗衣服。五龍聽見了木杵搗衣的滯重的響聲,他在米垛上睡覺,他沒有想到織雲漿洗的是他的衣褲和布襪,她從來沒替五龍洗過衣裳,後來米店又靜了下來,五龍一走出倉房就看見他的黑布衣褲被晾在鐵絲上了,水珠還在滴落。院子裡留下了肥皂的氣味。
綺雲站在牆角刷牙,她回過頭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直視著五龍說,織雲走了,她去呂公館,不回來了。
我知道,五龍彎起一根手指彈了彈鐵絲,上面的濕衣裳一齊抖動起來,他說,其實她用不著偷偷摸摸地走,她怕我攔她嗎?這事情想想真滑稽,滑稽透了。
你也該走了。你女人跑了,你還賴在我家幹什麼?綺雲的臉轉過去,舀了一勺水到銅盆里,她往上擼了擼衣袖,雙手在水裡煩躁地搓洗,滾吧,五龍,你要是個男人就該滾蛋了,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五龍乾裂的嘴唇慢慢咧開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想你們一家欠了我多少怨債。五龍分別抬起了他的左腳和右腳,你看看這兩個疤,它們一到陰天就隱隱作疼。然後他張開五指撐大左眼結滿穢物的眼眶,一步步逼近綺雲,他說,你再看看我這隻瞎眼,別躲,靠近一點看著它,那都是你們一家做下的好事,我要等著看你們怎麼收場。
別靠近我,綺雲被五龍逼到了牆角,她抓過漱口的瓷杯尖叫著,你小心我砸你的狗頭。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砰地關上了米店的大門。
五龍在黑暗的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回到房間裡,他看見織雲坐在零亂的綢被中,紅腫的雙眼呆滯地望著他,你看著我幹什麼?不關我的事,五龍的褂子脫了一半,又改變了主意,他說,我不想在這兒睡,我討厭你身上的騷腥味,我也討厭小狗崽子留下的奶味。五龍吹滅了燈盞,把一隻衣袖搭在肩上往外走,他說,我去倉房睡,只有那兒最乾淨。
你給我站住。織雲在黑暗中叫起來,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就不能陪陪我?
讓六爺陪你吧,你不是要去做六爺的姨太太嗎?怎麼不讓他來陪你?五龍環顧著沉沒在黑暗中的房間,他的右眼在夜裡看東酉時總是隱隱地刺痛,他揉了揉那隻眼睛說,我的眼睛又疼了,你們總是讓我做這干那,你們從來不想想欠我的債。我操你們十八代祖宗,你們一家欠下了我多少債呀,這筆債永遠還不清,永遠還不清了。
米店姐妹在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進行至關重要的談話。五龍從鎖眼裡偷窺了室內談話的全部過程,他看見綺雲像一頭憤怒的母獸,不時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尖聲咒罵斥責織雲,消瘦發黃的瓜子臉漲得通紅,織雲垂手站在她對面,織雲的嘴唇無力而固執地蠕動著,她也在不停他說話,眼睛閃爍著一點淚光。五龍隔著門聽不清楚,但他幾乎猜到了談話的所有內容。織雲已經滿月了,織雲開始在偷偷收拾她的首飾和衣裳。
我知道男人都一樣,六爺和五龍都是咬人的狗,但是我跟著六爺總比跟著五龍強,六爺有錢有勢,我不能兩頭不落好,現在我只能顧一頭了,織雲說。
你要去我不攔你,你把五龍也一起帶走,這算怎麼回事?把他甩給我,想讓我嫁給他嗎?綺雲說。
嫁給他怕什麼?他有力氣,你也能調理他,我這一走米店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也該要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幫著撐持店面,織雲又說。
虧你說得出口,綺雲就是這時候衝上去扇了織雲一記耳光,綺雲指著織雲的鼻尖罵,賤貨,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賤?你以為我稀罕這爿破店?告訴你,要不是念著爹娘的遺囑,我馬上一把火燒了這房子,我真是恨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