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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米店打烊三天後重新打開店門,人們到米店已經看不見馮老闆熟悉的微駝著腰背的身影。一個上了年紀的癱子總是獨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的。有時候從米店家的廚房裡飄來糙藥的味道,那是在給馮老闆煎藥,提供藥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醫。老中醫對綺雲說過,這藥只管活絡經脈,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實他是操勞過度了。他煩心的事太多,惡火攻心容易使人中風癱瘓,你明白這個道理嗎?綺雲的臉色很難看,她說,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白馮家怎麼這樣背時?我爹癱下來倒也省心,讓我怎麼辦?織雲光吃不做事,全靠我,我這輩子看來是要守著這爿破店去入土了。
馮老闆睡的房間現在充滿了屎尿的臭味,織雲推諉身子不方便,從來不進去,每天都是綺雲來端屎倒尿。綺雲一邊給她爹洗身子一邊埋怨說,我過的是什麼鬼日子?什麼事都推給我,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馮老闆的枯瘦的身體被生硬地推過來擺過去,渾濁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綺雲,你怨我我怨誰去?怨天吧,我覺得馮家的劫數到了,也許還會大難臨頭,你去把店門口的幌子摘下來,換面新的,也許能避苘邪氣?
綺雲站在門口舉著衣杈摘米店殘破的幌子,她個子瘦小,怎麼也夠不著,綺雲又回到店裡搬凳子。她看見五龍倚著門在剔牙。壓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發了,她指著五龍的鼻子說,你的臉皮就這麼厚?當真享福來了,看我夠不著就像看戲,你長著金手銀腳,怎麼就不想動動手?五龍扔掉手裡的火柴棍,大步走過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瘡百孔的布幌扯下來。然後他抱著它對綺雲笑道,你看我不是動手了嗎?這樣你心裡該舒坦些了。綺雲仍舊陰著臉說,屎拉得不大哼哼得響,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說著把寫有大鴻記店號的新布幌掛在木軸上,扔給五龍。五龍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說,這沒用,換來換去一回事,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這是街口占卦的劉半仙算出來的。綺雲充滿敵意地看著五龍,你等著吧,你就等著這一天吧。
五龍把新制的布幌掛好了。仰臉看著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無力地飄搖,他敏感地意識到這面布幌標誌著米店歷史的深刻轉折。他用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響亮的唿哨。
綺雲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陽光稀薄地映在綺雲瘦削的臉上,她的表情豐富而晦澀,一半是世故滄桑,另一半是濃厚的憂傷。她的手搭在門框上煩躁地滑動著。五龍擦著她的身子走進門裡,他的肘部在綺雲的胸前很重地碰了一下,綺雲覺得他是故意的,她衝著五龍罵了一句,畜生,走路也想走出個便宜。
五龍繼續朝後院走,他裝作沒有聽見。
五龍難以把握他的情慾和種種黑夜的妄想,它們像帶刺的葛藤緊緊地攀附在五龍年輕健壯的四肢上,任何時候都可能阻撓他的艱難跋涉。夜晚或者清晨,五龍仰臥在絲綢和錦緞之上,他的身體反射出古銅色的光芒。他想從前在楓楊樹鄉間的日子是多麼灰暗。走來走去,搖身一變,現在我是什麼?他想,我是一隻光禿禿的xx巴,作為一件飾物掛在米店的門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沒有人看見他的情慾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現出微妙的變化。米店之家因此潛伏著另一種致命的危險。
懷孕的織雲很快使五龍感到厭倦。他的目標自然而然地轉移到綺雲身上。綺雲曾經發現五龍面對一條衛生帶吞咽口水的尷尬場景,綺雲靈機一動猛地把門推開,五龍就夾在門旯旮里了。綺雲用勁頂著門說,你看吧,看個夠,你乾脆把它吃了吧,下流的畜生。五龍從門後擠出半邊漲紅的臉龐,他說,我就看,看又不犯法,你能咬掉我的卵蛋?
綺雲把這事告訴織雲,織雲沒有生氣,反而咯咯地大笑,她說,誰讓你到處亂掛的?又不是什麼彩旗,男人都是這德行,看到一點是一點,綺雲對她的表現有點驚詫,她說,他這麼不要臉,你就一點都不在乎?他可是你的男人。織雲收斂了笑容不說話了。她咯蹦咯蹦地咬著指甲,過了好久說,在乎也沒用,我欠他的太多了。綺雲扶床站著,看見粉紅色的指甲屑從織雲的唇齒間一點檔掉在被子上,她猛然扭過臉去,噁心,真噁心,你們都讓我噁心透了。
很久以來綺雲一直受著五龍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綺雲懷著深深的厭惡置之不理,夜裡她插上兩道門栓睡覺。她總是睡不安穩,有一次她聽見五龍在深夜鼓搗房門,他用菜刀伸進門fèng,想割斷榆木門栓,綺雲在斑駁的黑暗中看見菜刀嚇了一跳,她對五龍的瘋狂感到恐慌和憤怒,她想找一件東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間裡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綺雲不想呼叫,不想驚動病榻上的父親以及左鄰右舍,她只想對五龍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擊。綺雲最後拎起牆角的馬桶,讓你進來,讓你進來,她走過去飛速地撥開門栓,外面是五龍赤裸的泛著微光的身體,他提著菜刀僵立在門口,畜生,我讓你進來,綺雲咬著牙端起馬桶。朝五龍潑去一桶污水髒物,她的動作異常輕巧嫻熟。她聽見五龍狂叫了一聲,手裡的菜刀噹啷落地。綺雲關上門,身體就癱在門上,她看見污水從門下淌進了房間,散發著一股臭味,綺雲終於伏在門後失聲痛哭起來,她說,這是怎麼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盡的苦,活著還不如死了清靜。
綺雲瞞著父親這些事。一方面是羞於啟齒,另一方面是害怕加重他的病情----綺雲一心希望父親痊癒來撐持米店。第二天綺雲走進父親的房間,看見他的懷裡躺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斧子。綺雲急步跑過去搶下斧子,她說,爹,你拿斧子幹什麼?馮老闆搖搖頭,目光黯淡地注視著綺雲說,給你的,我昨天夜裡在地上爬了半夜,我是用嘴把斧子咬起來的,綺雲又問,你給我斧子幹什麼?現在這節氣也用不著劈柴,馮老闆朝空中虛無地瞭望著,他的嗓音粗啞而含糊,劈那畜生的腦袋,他再纏你你就拿斧子劈他的腦袋。我不能動彈,你替爹幹這件大事。
綺雲的臉看上去憔悴不堪,她彎下腰把斧子扔到床底下去,然後慢慢地站起身替父親掖著被子,面無表情他說,爹,我看你是氣糊塗了。家裡的事你就別管了,你也沒法管,就給我安心躺著吧。我有辦法對付他。
他是一顆災星,不除掉他老馮家會有滅頂之災的。馮老闆痛苦地閉起了眼睛,他的眼角因虛火上升而潰爛發紅,邊緣結滿了一層白翳,他突然嘆了一口氣,都怪我當初吝嗇,船匪黑大要黃金四兩,我只給了他二兩。
別說這些了。綺雲皺著眉頭打斷父親的話,她說,我現在覺得你們所有人都讓我噁心。
怪我當初打錯了算盤,放他進了家門,我沒想到他是這樣一條惡狗,打也打不跑。馮老闆繼續傾吐著心中的積怨,他說,我設想到他是一顆災星,他早晚會把我的米店毀了,你們等著瞧吧。
綺雲頓時覺得怒不可遏,她把馮老闆的尿壺重重地摔在台階上,嘴裡一迭聲地喊,毀了才清靜,這種日子天生是沒法過了,我趁早嫁個男人,這家裡的破爛攤子留給你們慢慢收拾去吧。
搬運工扛米進店後突然發出一陣騷動,他們把麻袋裡的米往倉房倒,倒出了一個死孩子。孩子穿著一條肥大的破爛的褲子,光裸的肚皮高高地鼓起來,像一隻皮球,搬運工驚詫萬分地看著孩子半埋在米堆里的屍體,他的臉是醬紫色的,身體的形狀顯得很鬆弛,手卻緊緊地捏著,捏著一把米。
五龍聞訊走進倉房,他的臉上並沒有驚駭之色,他蹲下去,用一根手指把孩子的嘴撬開,孩子的嘴裡塞滿了發黃的米粒。五龍又摁了摁孩子的繃緊的失去彈性的肚子,低聲說,讓生米脹死的,他起碼吃了半袋子米。
真倒霉,綺雲在一旁手足無措,她不敢正視米堆里的孩子。這孩子怎麼鑽進麻袋裡去了?
餓。五龍轉過臉,用一種嚴峻的目光看了看綺雲,他說,這孩子餓急了。你連這也不懂?
快把他弄出去吧。綺雲走出倉房,朝店堂里張望了一番,她對五龍說,你還是把他裝到麻袋裡,別讓人看見,否則就把買米的全嚇跑了。
你從來沒挨過餓,所以你他媽什麼也不懂。五龍輕輕地把孩子重新裝進了麻袋。然後他把麻袋扛在肩上朝外走。他聽見綺雲跟在後面說,你把他扔到護城河裡去吧,千萬別讓人看見。五龍突然爆發了一種莫名的憤怒,他回過頭厲聲說,你慌什麼?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你慌什麼?他是讓米脹死的,懂了嗎?
五龍背著麻袋走到護城河邊,麻袋裡的孩子很重,幼小的的屍體散發著死亡冰涼的氣息,五龍把麻袋放在糙地上,他突然想再看一眼這個陌生的孩子。他拉斷封線,將麻袋朝下卷了幾道邊,那張醬紫色的平靜的小臉再次出現在眼前。一個被米嗆死的孩子,或許他也是來自大水中的楓楊樹鄉村。五龍抱著腦袋俯視死孩子的小臉,似乎想永遠記住他的模樣。過了好久他緩緩地站起來,端起了那隻沉重的麻袋。護城河骯髒的漂滿垃圾油污的水吞沒了一具新的屍首。春天河水湍急地奔流,在五里以外的地方匯入大江。五龍相信他扔下水的孩子將永遠在水中漂流,直到最後葬身魚腹。
五龍低垂著頭蹈蹈獨行,在經過瓦匠街街口時,他聽見磚塔上的風鈴在大風中叮咯作響,風鈴聲異常清脆,點心鋪的夥計正在一口油鍋里炸著麻雀,有人圍著油鍋等候。這個世界一如既往,五龍突然哽咽起來,他用袖管擦著眼睛走過雜貨店,織雲正在雜貨店裡買水磨年糕。她看見五龍便喊起來,五龍,給我提上年糕。五龍沒有聽見,他仍然低垂著腦袋歪著肩膀走。織雲好不容易趕上了他,織雲說,給我提上年糕。五龍大夢初醒般地抬頭看著織雲,他舔了舔枯裂的嘴唇,突然問,你知道每天世界上死多少人?織雲愣了一下,她發現五龍的神情接近於夢遊,而且他的眼眶裡有一點模糊的淚光。織雲說,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我又不是閻王爺,我怎麼會知道?
馮老闆服了九帖糙藥,病情未見一絲好轉,反而惡化了。他開始便秘,乾瘦的身體奇怪地浮腫起來,他對病榻上的風燭殘年喪失了信心。當綺雲端著藥碗給他餵藥時,馮老闆張大嘴,但藥汁全部倒流在脖子上,他已經忘記了吞咽的動作,綺雲用手中擦去父親臉上脖子上的黑色藥汁,她意識到父親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在迴光返照的短短一天裡,馮老闆做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他把米店的每一把銅鑰匙交給了綺雲,並把私藏金銀的地方告訴了綺雲。馮老闆把織雲叫到床前,他用一種絕望和憂慮的目光盯著織雲沉重的身子,他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總是上男人的當,你會被他們葬送的。最後五龍走到了馮老闆的病榻前,五龍覺得馮老闆枯槁垂死的面容很熟悉,他好像第一眼見到馮老闆時就發現了這種死亡氣息。他把半掩著的藍龍布帳掛到鉤子上,寧靜地看著那個瀕死的人,五龍,你靠近我,我跟你說句話。馮老闆說。五龍彎下腰,他看見馮老闆偏癱多日的右手奇蹟般地抬了起來,畜生、災星。馮老闆的骯髒而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捅進五龍的眼窩。五龍疼得跳了起來,他覺得整個左眼已經碎裂,血汩汩地湧出來,淌過臉頰和嘴唇。他沒想到馮老闆臨死前會下這個毒手,他沒想到那隻偏癱的手還會再次抬起來。五龍低吼著撲過去,他的雙手痙攣地搖撼著那張紅木大床,你再來,再來一下,我還有一隻眼睛,我還有xx巴,你把它們都掐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