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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這是為什麼?織雲拍著手說,這多有意思,為什麼呢?

    證明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到我們成親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壇酒?織雲露出稚氣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說,這多有意思,我最愛看男人喝酒的瘋樣。

    我不會喝的,我恨酒,它讓男人受得糊塗可欺,五龍沉思了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暗啞而低沉,我知道你們的算盤,其實我不是入贅,其實是米店娶我,娶一條身強力壯傳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條鄉下來的大公狗。

    五龍朝陰暗雜亂的廚房環顧了一圈,臉上是一種譏諷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過身去解褲帶,對著鹹菜缸嘩嘩地撒尿。織雲瞠目結舌,等她反應過來去拖五龍的腰已經晚了。織雲漲紅著臉扇了五龍第二記巴掌,你瘋了?這缸鹹菜讓人怎麼吃?

    你們家陰氣森森,要用我的陽氣沖一衝,五龍若無其事地提上褲子說,不騙你,這是街口的劉半仙算卦算出來的,你們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蟲。

    五龍,你他媽盡干陰損我家的事,我饒了你,他們不會放過你。你太讓人噁心了。

    他們不知道,五龍走到門邊去拔門栓,他說,你不會去告密的,我馬上就是你男人了。

    織雲彎腰俯視著缸里的鹹菜,黃黑色的鹽滷模糊地映出她的臉容,眉眼間是一片茫然之色,她縮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異味,現在她心愛的食物已經浸泡在五龍的尿液中了,她無法理解五龍這種突兀的惡作劇,她覺得這天五龍簡直是瘋了。她猜想他是高興得瘋了。

    在瓦匠街一帶無數的喜慶場面中,米店裡的成親儀式顯得寒酸而畏葸。他們挑選了臘月二十八這個黃道吉日。前來參加婚禮的多為馮家的親戚,親戚們事先風聞了這件喜事後面的內幕,他們克制著交頭接耳討論真相的欲望,以一種心照不宣的姿態湧入米店店堂和後面的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們冷眼觀察新娘織雲,發現織雲的腰和臀部確實起了微妙的變化。

    婚禮上出現的一些細節後來成為人們談論米店的最有力的話柄,比如鞭炮沒有響,只買了一掛鞭炮,點火以後發現是潮的;比如藏在被子裡的紅蛋,摸出來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的蛋液,原來沒有煮熟,再比如新郎五龍,他始終不肯喝酒,當男人們硬架著灌進一碗酒時,他用手捏緊了鼻子,當著眾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說他決不喝酒。

    米店裡的喜慶氣氛因此被一隻無形的黑手遮蓋著,顯得窘迫不安。馮老闆穿上那套玄色的福祿綢袍走出走進,他的眼神卻是躲躲閃閃游移不定的,綺雲則端坐窗下打著毛線,一邊煩躁地指揮那些幫忙操辦的親戚鄰居。再看新娘織雲,她上了鮮艷的濃妝,穿了一件本地鮮見的玫瑰紅色的長裙,鑲著金銀絲線的裙擺懶懶地在地上拖曳,織雲的臉上沒有羞澀和喜悅,而是一種疲憊的慵倦。她在給舅父倒酒的時候甚至打了一個呵欠。只有從五龍黝黑結實的臉上可以看出激動不安的痕跡,他坐著的時候不停地挪動身體的位置,站起來更顯得手足無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對所有勸酒的人說,我不喝,我決不喝酒,眼睛裡掠過一道令人費解的冷光。

    六爺的家丁是在鬧洞房時趕到的,他直闖進來,撥開擁擠的人群走到五龍面前。你是新郎嗎?五龍木然地點了點頭,家丁遞給五龍一隻精緻的描有龍風圖案的漆盒,他說,這是六爺的禮物,六爺關照等你們辦完事再打開。然後家丁湊到五龍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五龍的臉立刻白了,他捧著六爺的禮物原地轉了幾圈,最後踩著椅子把它放到立櫃的頂他送的什麼?織雲拉住五龍的胳膊間,是手鐲還是戒指,要不然是項鍊?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五龍神情陰鬱,低下頭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盯住我不放,我從來不招惹他們,為什麼盯住我不放?

    午夜時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龍和織雲在昏黃的燈下互相打量,發現各自的臉上都充滿了麻木和厭倦之色。院子裡還有人在洗碗碟,不時傳來水聲和碗碟撞擊的聲響。綺雲罵罵咧咧地來到窗前敲窗,五龍,快出來幹活,你以為做了新郎可以下幹活嗎?

    五龍端坐不動,對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著指關節,突然跳起來,站到椅子上去取那隻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對織雲低聲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爺送你的是什麼首飾?

    漆盒的蓋在床上自動打開,一條黑紅的醜陋的肉棍滾落在花緞被上,噴出一股難聞的腥臭。織雲驚叫了一聲,從床上爬下來,遠遠地注視著那塊東西,這是什麼?她睜大眼睛問,是狗鞭嗎?

    是人鞭,五龍冷冷地瞟了織雲一眼,你應該認識它,是阿保的,他們把它割下來了。

    畜生,他是什麼意思?織雲的肩膀顫慄起來,她一步步地後退,一直退到牆角,噁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五龍走過去,用兩根手指翻弄著那塊東西,他說,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送給我,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織雲跺著腳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龍小心地撿起那塊東西,走到窗前去開窗,窗外站著綺雲,橫眉立目地瞪著他。五龍說你躲開點,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揮。他看見那塊東西掠過綺雲的頭頂,然後輕盈地飛越米店的青瓦屋頂,就像一隻夜鳥。它會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龍拍了拍手掌,回頭對織雲說,街上有狗,狗會把阿保的xx巴全部啃光的。

    花燭之夜在忙亂和嘈雜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終於沉寂無聲了。窗外飄起了點檔滴滴的冬雨,雨點打在屋檐和窗欞上,使院子籠罩在冰冷濕潤的水汽之中。五龍披著一半被子坐在床上,燈依然亮著,燈光在織雲熟睡的臉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暈。織雲突然翻了個身,一隻手在桌上摸著尋找燈捻。暗點。她含糊地咕嚕一句後又沉沉睡去。五龍把織雲卷緊的被子慢慢往下拉,織雲白皙飽滿的身體就一點一點地展現在五龍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說,手從深深的辱溝處下滑,一種非常滑膩的觸覺,最後停留在女人的糙地上。在燈光下他看清楚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像,這讓他感到放心。他看見織雲的小腹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在上面粗粗地摩挲了一會兒,他沒有想到其他問題。這也許是貪嘴的緣故。五龍想,這個賤貨,她總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龍不想關燈,他從來不怕黑暗,但他覺得光亮可以幫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種生活開始之前他必須想透它的過程它的未來,許多事情無法預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隱秘而避人耳目的。想什麼都可以,他聽見窗外的雨聲漸漸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隱隱迴旋著風鈴清脆的聲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磚塔,只要有風,塔上的風鈴就會向瓦匠街傾訴它的孤單和落寞。五龍聽見風鈴聲總是抑制不住睡意,於是他捂住一隻耳朵,希望用另一隻耳朵尋找別的聲音。他聽見遠遠的地方鐵軌在震動,火車的汽笛縈繞於夜空中。他看見一輛運煤貨車從北方駛來,烏黑的煤堆上蜷伏著一個飢餓而哀傷的鄉村青年。他再次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米店的房屋在震動,這裡也是一節火車,它在原野上緩緩行駛,他仍然在顛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動中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火車將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

    春節這天瓦匠街上奔走著喜氣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婦女。春節的意義總是在一年一年的消解,變得乏味而冗長。五龍坐在米店的門口曬太陽,跟所有節日中的人一樣,他也在剝花生吃,他無聊地把花生殼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對面鐵匠鋪里有人探出腦袋,朝他詭秘地笑。鐵匠高聲說,五龍,結婚的滋味好嗎?

    一回事,五龍把一顆花生仁扔進嘴裡,他說,五龍還是五龍,結不結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後就知道啦,鐵匠以一種飽經風霜的語調說,你怎麼不跟著他們串親戚去?

    我不去。我連動都不想動。

    是他們不想帶你去吧?鐵匠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別來惹我,五龍沉下臉說,我心煩,我連話都不想說。

    傍晚時分陽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漸漸歸家。石板路上到處留下了瓜皮果殼和花炮的殘骸。這是盲目的歡樂的一天,對於五龍卻顯得索然寡味,他看見米店父女三人出現在街口,馮老闆與肉店的老闆打躬作揖,彎曲的身體遠看像一隻蝦米,織雲和綺雲姐妹倆並排走著,織雲在咬一根甘蔗。五龍站起來,他覺得他們組成了一片龐大的陰影正朝他這邊游移,他下意識地跨進了店堂,其實我有點害怕。他想,這片陰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們讓我鑽進去了。他們將以各自的方式吞食我的力氣。我的血,我的心臟。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像使他感到焦慮。他走過空寂的店堂,對著院牆一角撒尿。他憋足了勁也沒有擠出一滴。這是怎麼啦?他朝後面望了一眼,並沒有米店的人在院子裡窺視他的行為,父女三人還在街上走呢。這是怎麼啦?五龍深刻地想到另一個原因,米店濃厚的陰氣正在惡毒地鑽入他的身體,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獵物。

    馮老闆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龍。五龍從後院慢慢走到櫃檯前,他看見馮老闆紅光滿面,嘴裡噴出一股酒氣,他厭惡馮老闆臉上的倨傲而工於心計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蕪湖,馮老闆捧著他的紫砂茶壺,眼神閃的著罕見的喜悅,蕪湖米市要收市了,聽說米價跌了一半,你去裝兩船米回來,春荒就不愁了。

    去蕪湖?五龍說著鼻孔里輕微地哼了一聲,才結婚就派上大用場了,一天舒服日子也不讓人過。

    我看你真想端個女婿架子?馮老闆的嘴角浮出譏諷的微笑,他說,你一文錢不花娶了我女兒,替我出點力氣不是應該的嗎?再說我是給你工錢的,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比誰都明白。我沒說我下去。五龍說,我怎麼敢不去?你把女兒都送給我了。

    多帶點錢,馮老闆打開錢箱數錢,他忽然擔憂地看了五龍一眼,錢千萬要放好,水上也有船匪,你不要放在艙里,最好藏在鞋幫里,那樣就保險多了。

    錢丟不了,什麼東西到了我手上都保險。但是你就放心我嗎?說不定我帶上錢一去不回呢?那樣你就人財兩空了。你真的放心?

    馮老闆吃驚地瞪著五龍。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過了好久他重新埋下頭數錢,他說,我想你不至於那麼惡,你以前多可憐。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應該忘記我對你的恩惠。現在我又把女兒嫁給你了。

    我沒跪過。我從來不給人下跪。五龍直視著馮老闆,突然想到什麼,朝空中揮揮手說,不過這也無所謂,你說跪了就是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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