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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瓦匠銜的石板路上灑著冬日斑駁的陽光,不斷有穿著臃腫的人從米店走過,在車水馬龍的市聲中可以分辨出一種細碎而清脆的叮咚聲響。那是古塔上的風鈴。在城市的各種雜亂的聲音中,五龍最喜歡聽的就是古塔上的風鈴聲。!

    第四章

    馮老闆首先發現了織雲懷孕的冷酷事實。多年來他已養成了一個不宜啟齒的習慣,每到月末的時候,他會跑到織雲的房間裡偷看馬桶。二月里他始終沒有見到被血弄污的糙紙。以後的幾天他不安地觀察織雲體態的微妙變化,有一次他看見織雲在飯桌上乾嘔,臉色慘白慘白的,馮老闆突然怒氣衝天,他搶過織雲手中的飯碗砸在地上,大聲說,你還有臉吃,想葉就滾出去吐個乾淨吧。織雲也不作聲辯,跨過地上的碗片和飯粒衝到院子裡去。廚房裡吃飯的人都聽見她哇哇類似打嗝的嘔吐聲。五龍也聽見了,五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不知道這樣的細枝未節意味著一件大事即將來臨。

    馮老闆把綺雲從店堂拉到後面,愁眉苦臉地跟她商量對策。他說,你姐灃有身孕了,你知道嗎?

    我早就料到了,那賤貨早晚會出醜。綺雲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她用手指彎著辮梢說,別來問我,我管不了她的髒事,說來說去都是你寵著他,這下好了,米店又要讓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誰的種?要是六爺的還好辦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馮老闆喟然長嘆著,突然想起來問,綺雲,你知道她懷的誰的種嗎?

    我怎麼知道這髒事?綺雲氣得跺腳,她尖聲說,你不問她倒來回我,我又沒偷過漢子,我怎麼會知道?

    她不肯說。我昨天逼了她半夜還是不肯說,這個不知好歹的小賤貨,這事張揚出去你讓我怎麼見人?

    你早就沒臉見人啦。綺雲瞟了眼父親冷冷他說,她將長辮往肩後一甩,徑直跑回店堂里去。店堂里只有五龍和兩個夥計在賣米。他們聽見綺雲在說,快過秤,馬上要打烊關門了。五龍疑惑不解地問,怎麼現在就打烊?還會有人來買米的。綺雲已經去扛鋪板了,她說,不要你管。我們一家要去呂公館吃飯,今天的生意不做了,關門。隔了很久,五龍看見米店一家從後面出來,馮老闆換了一套嶄新的灰色福祿棉袍,戴了禮帽,拿著手杖,後面跟著姐妹倆。綺雲拉著織雲的手往外走----準確他說是拖拽,五龍看見織雲的身體始終懶懶地後傾著,織雲好像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而臉上例外地沒有敷粉,看上去病態地蒼白。

    五龍追出門外,看見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態走在瓦匠街上,馮老闆走得沉重緩慢,因為佝僂著背新棉袍上起了許多褶皺,綺雲始終拽住織雲的手下放,腳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織雲,織雲被綺雲拽著跌跌撞撞地走,織雲的嘴裡不停地罵著髒話,你拽著我幹什麼?我操你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們怎麼啦?鐵匠鋪里的人探出頭對五龍喊。

    我不知道,五龍困惑地搖搖頭,他轉身回到米店問另外兩個夥計,他們怎麼啦?出什麼事啦?

    誰知道呢?夥計老王表情曖昧地沖五龍一笑,他說,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五龍想了想又說,不過我遲早會知道的,什麼事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呂公館的仿明建築在城北破陋簡易的民居中顯得富貴豪華,據說六爺修這所園子花了五百兩黃金。那次空前絕後的揮霍使人們對六爺的財力和背景不勝猜測,知悉內情的人透露,六爺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枝,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六爺傳奇式的創業生涯充滿了神秘色彩。到過呂公館後花園的人說,在繁盛艷麗的芍藥花圃下面藏著一個大地窖,裡面堆滿了成包的鴉片和排列整齊的槍枝彈藥。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呂公館門前的石獅旁,等著僕人前來開門,綺雲仍然拉住織雲,她說,你在前面走,見了六爺你就向他討主意,你要是不說我來說,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織雲煩躁地甩開綺雲的手,說什麼說什麼呀?你們見了六爺就會明白,這是自討沒趣。

    僕人把他們領到前廳,看見六爺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魚缸邊說話,六爺沒有回頭,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餅乾剝碎,投進魚缸餵金魚,那個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過臉去,六爺,你的小姘頭又來了,這回怎麼還拖著兩條尾巴?

    織雲也不理睬她,自顧朝沙發上一坐。綺雲卻敏捷地作出相應的回敬,她對織雲大聲他說,她是誰?是不是剛從糞池裡撈出來,怎麼一見面就滿嘴噴糞呢?綺雲說著看見六爺用時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個女人哎喲叫了一聲,氣咻咻地步到屏風後面去了,綺雲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爺仍然站在魚缸邊餵魚,目光始終盯著缸里的金魚,直到一塊餅乾剝光,他才轉過臉看著馮老闆,又看綺雲,臉上浮現一絲隱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餅乾碎屑說,馮老闆來找我了,不是談大米生意吧?

    我這小店生意哪裡敢麻煩六爺?馮老闆局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閃著,最後落到綺雲身上,讓綺雲說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張口。

    說就說,綺雲咬著嘴辱,她的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緋紅,織雲懷孕了,六爺知道嗎?

    知道,六爺說,什麼樣的女人我都見過,懷孕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知道還算什麼六爺呢?

    說的就是,我們就是向六爺討主意來了,六爺看這事該怎麼辦好?

    懷了就生,這很簡單呀,母雞都知道蹲下生蛋,織雲她不懂嗎?

    可是織雲沒有嫁人,這醜事傳出去你讓她怎麼做人呢?綺雲說,六爺你也該替她想想,替我們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這腦子什麼也不想,六爺突然發出短促的一笑,他轉過臉看了看橫倚在沙發上的織雲,你們聽織雲說吧,她肚子裡的種是誰的,只要說清楚了,什麼都好說,就怕她說不清楚呀,那我就幫不上忙了。

    織雲半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已經很久,這時候她欠了欠身子,彎下腰又乾嘔起來,綺雲又怨又恨地盯著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綺雲尖聲叫起來,賤貨,你說話!你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似的,當著六爺的面,你說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倒是快說呀!

    織雲從來不說謊,六爺彎起手指彈了彈玻璃魚缸,他對綺雲擠擠眼睛,你姐灃知道我的脾氣,她從來不敢對我說一句謊話,織雲,你就快說吧。

    織雲仰起蒼白的臉,她的額角沁出了一些細碎的汗珠,嘴邊滴著從胃裡返出的粘液。織雲掏出手絹擦著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著她腳上的皮鞋,然後她小聲而又清晰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

    綺雲和馮老闆在瞬間交流了絕望的眼神,他們再次聽見六爺發出那種短促古怪的笑聲。爹,那我們走吧,綺雲站起來,她的眼睛裡閃著淚光,她把馮老闆從羊皮沙發上拉起來說,誰也怨不得,讓這賤貨自作自受吧,以後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賤貨!

    他們朝門外走的時候從背後飛過來一塊什麼東西,是一條紅色的金魚,正好掉在綺雲的腳邊,金魚在地板上搖著碩大的尾巴,綺雲驚詫地撿起來,回頭看見六爺的手浸在玻璃魚缸里,正在抓第二條金魚。六爺說,我這輩子就喜歡金魚和女人,它們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惱了就從魚缸里扔出去,六爺說著又抓住一條,揚手扔來,綺雲低頭看是又一條紅金魚,她聽見六爺在後面說,我現在特別討厭紅金魚,我要把它們扔光。

    織雲終於從溫暖的羊皮沙發上跳了起來,她踉蹌著衝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樹的樹幹,織雲一邊大聲地乾嘔著一邊大聲地啼哭,海棠樹的枯枝在她的搖撼下瘋狂地抖動,從兩側廂房裡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遠遠觀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織雲不絕於耳的哭罵聲使廊檐下的人們發出了會意的笑容。

    回家去,還沒丟夠丑嗎?綺雲在織雲的身後叱責她。

    織雲緊緊地抱著樹幹哭。偶爾地抬頭望望天空,即使在悲傷的時刻,她的瞳孔里仍然有一圈嫵媚的寶石色的光暈。

    聽到六爺的話了嗎?他只是把你當一條金魚,玩夠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為你了不起,不過是一條可憐的金魚,雲說著朝廳堂的窗戶張望了一眼,看見六爺正摟著他的姨太太上樓梯去,後面跟著一條英國種狼狗。綺雲愣了一會,突然厲聲對馮老闆說,走呀,還賴在這裡幹什麼?

    這就回家?馮老闆難以掩飾沮喪的表情,他說,話還沒說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點錢嗎?

    你還想要他錢?綺雲拉著父親朝鐵門走,她說,什麼也不用說了,這苦果就捏著鼻子咽進去吧,他是什麼人,我們家是什麼人,斗得過嗎?

    馮老闆和綺雲在僕人們詭譎的目光下走出呂公館。馮老闆出門後就朝石獅子的嘴裡吐了一口痰,他的臉上顯出某種蒼老和痛苦。然後父女倆一前一後各懷心事地走過了那道黑色的附有瓦檐的院牆,織雲仍然沒有跟上來,他們走了好遠,發現織雲翠綠色的身影沿著牆慢慢地走,拐過了一個街角,那個綠點突然又不見了。

    直到天黑,米店的人都吃完了晚飯,織雲還沒回來,馮老闆走到門口,朝瓦匠街東西兩側張望了一番,街上沒有行人,店鋪都已打烊,房屋的窗戶紙上此起彼伏地跳起昏黃的燭光。風颳過骯髒滑膩的石板路面,捲起一些紙屑和雞毛。對於馮老闆來說,記憶中每年冬天都是多事而煩惱的,比如亡妻朱氏的病死,比如米店困為缺米而半掩店門,比如餓瘋了的難民夜半敲門乞討,比如現在,織雲懷孕的醜聞即將在瓦匠街張揚出去,而她直到天黑還不歸家。

    你去找找她吧。馮老闆走到綺雲房裡說,我怕她出什麼事,她從小就糊塗,我怕她再幹什麼糊塗事。

    我不去,你看她要是跳了河我會不會哭,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我對她早就寒了心啦。綺雲用後背對著她爹說。

    你是要讓我自己去嗎?馮老闆揩怒地瞪著綺雲,他說,我前世作了孽,操不出個兒子,倒生了你們這一對沒心沒肺的賤貨。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盡給我惹禍。

    我不去。綺雲用一根玉質牙籤剔著牙,在昏黃的燈下她的牙齒潔自發亮,綺雲說,叫五龍去,叫五龍去找。

    綺雲又把五龍從鐵匠鋪里叫出來。五龍的光裸的腦袋從門fèng間探出來看了看綺雲,然後他的身體也很不情願地慢慢擠出門fèng,綺雲發現五龍倉促地抿著褲腰。

    你們在裡面幹什麼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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