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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在鐵匠鋪里,五龍陰鬱地看著發紅的鐵器在水盆里淬火,吱吱地冒著青煙,他突然對鐵匠們說,昨天夜裡米店裡有賊。他進了織雲的房間,你們知道他偷了什麼嗎?
原來是偷人的賊。鐵匠們暖昧地笑了,他們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織雲十四歲就開苞了,她怕什麼?她喜歡讓男人偷,五龍你他媽著什麼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翻牆過來正好被我看見了。
看見了又怎麼樣,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鐵匠們把五龍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勸告說,這事別對人說了,只當沒看見過,要不然會惹禍的。
惹禍的是他。五龍沉默了一會,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淡檔的微笑,他說,他會收拾我,難道就不怕六爺收拾他?你們說六爺知道了會怎樣?會怎樣?
鐵匠們朝斜對面的米店張望,綺雲正拎著馬桶從虛掩的門裡出來,綺雲的疏檔的眉毛習慣性地緊蹙著,把馬桶蓋揭開,靠在牆上,然後她返身進去把門砰地關上了。
馮老闆和綺雲知道這事嗎?鐵匠問。
他們不管,他們只操心錢,五龍說,只要有錢,讓織雲當婊子他們也干。
那就行了,她家裡人都不管,你管這髒事幹什麼呢?
假如六爺知道了會怎樣?五龍仍然用一種痴迷的目光詢問鐵匠,他猛地做了一個割頸的動作,語氣堅定自信他說,他會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皮一刀一刀剝下來。
不一定。有個鐵匠說,阿保跟六爺多年了,他是六爺最忠心的看門狗。
會宰掉他的。五龍慢慢地搖著頭,他說,就因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爺不會讓他去睡織雲的。男人都這樣。
你準備去告訴六爺嗎?鐵匠們又問,你真的敢嗎?
會有人宰掉他的,五龍沒有正面回答,他站起來朝門外走,走到銜上突然回過頭對鐵匠們說,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麼恨他。
五龍朝瓦匠街街口走專。在綢布店的門口有一個代寫家信及紅白喜帖的小攤子,五龍就站在攤前看著那個面色焦黃懷抱小手爐的老先生。老先生因為生意清淡,正倚著綢布店的櫥窗閉目養神,他感覺到有人急促的喘氣熱哄哄地噴到臉上,一睜眼看見五龍焦的地站在攤前東張西望的。
你要寫封平安家信嗎?
什麼家信?我沒有家。五龍咯嚓嚓地掰著自己的手指,他低著頭說,你寫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嗎?
當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寫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爐,拿起紙墨問,你寫給誰?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麼,五龍求援似地看著老先生,他說,是六爺,六爺,你應該知道他的,郵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說呂丕基?老先生驚詫地放下筆墨,你給他寫信?寫什麼?你想參加他的碼頭兄弟會嗎?
你就寫阿保操了織雲,他會明白的。
我聽不明白,老先生盯著五龍的臉看,他迷惑地問,你是誰?寫這樣的信?我還從沒有寫過這種莫名其妙的信。
別管那麼多,五龍陰沉著臉冷冷他說,照我說的寫,我多給你一半錢。我有錢。
我倒是知道呂丕基的地址,有許多店主跟他要帳,不敢去見他人,就讓我寫信。老先生嘀咕著鋪開紙墨,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五龍說,我不想寫那個髒字,就寫私通吧,一樣的意思。
隨便,只要六爺明白就行,五龍俯視著信箋說。他從棉祆里掏出了一塊錢放在桌上,突然想起這就是阿保在澡堂里給他的一塊錢。就用這錢給他送終吧。五龍朝街口的四周環顧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沒有誰留意他,沒有誰能猜透他紛繁的心緒。
五龍頭一次花錢就是寫這封信。錢要花在刀刃上,他想像了阿保的淡黃色的人皮從身上漸漸剝落的景象,一塊錢太值得了,如果一塊錢買阿保的一條命簡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鋪在三天後都聽說了阿保的死訊。據說阿保被剝光衣服塞到一個麻袋裡,扔進了江心。了結阿保性命的是碼頭兄弟會的人,他們平素與阿保相熟。離開碼頭後這群人闖到江邊的小酒館喝酒,有人哭著撒酒瘋,站在桌子上大罵六爺無情無義,把他們兄弟會當蒼蠅一樣捏。這事很快地張揚開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織雲有關,阿保打翻了六爺的醋罈,結果把命丟了。
沒有人知道五龍的信,五龍早晨在炸油條的大鍋前聽人說阿保昨天死了。他提著籃子的手立刻顫抖起來,收到了。五龍擠在人群中喃喃低語,六爺收到信了。他提著裝滿早點的籃子一路狂奔,銅壺裡的豆漿晃蕩著,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門口他站住,突然懷疑起消息的可靠性,這麼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嗎?
馮老闆坐在店堂里喝茶,看見五龍神色倉皇地回來,又朝門外跑,他在後面喊,你幹什麼去?大清早的像丟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誰死了?誰又死了?馮老闆站起來追問道。
阿保!五龍奇怪而響亮的聲音把馮老闆嚇了一跳。馮老闆沒來得及問個清楚,五龍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從瓦匠街到江邊碼頭隔了三個街區,五龍撒腿狂奔著,穿越早晨濕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達碼頭時太陽正好從吊機笨重的石墩上跳起來,江岸上一派輝煌的日出景象,五龍驟然止步,他覺得心快從咽喉里跳出來了,整個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邊碼頭清新空寂,昔日陰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間蕩然無存。
五龍沿著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應該有血跡,宰了人總歸會留下痕跡。他低頭尋找著,除了滿地的煤渣、油漬和紙屑,什麼也沒有。五龍奇怪為什麼看不見阿保的血,也許沒用刀子,他們可能把他綁上石頭扔進了江里。他想我漏過了一個最渴望的場面,沒有看見阿保臨死前是什麼模樣。他會跪下乞求嗎?他會想到是誰在殺他嗎?
你在找什麼?一個揀破爛的老女人從貨包後而探頭問。
一個死人。你看見昨天夜裡那個死人了嗎?
江邊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說,你說誰呢?
阿保。碼頭兄弟會的阿保,我來給他收屍。
是這個嗎?老女人從籮筐里拎起一件黑綢褂,又拎起一條黑褲子和一頂黑色圓帽,她對五龍說,你要是出錢,我就把這些賣給你。
五龍注視著老女人手裡的衣物,他認出那就是阿保平時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著襟的黑綢褂子,還應該有一雙皮鞋,它曾經在這裡殘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裡抓著一塊冰冷的鹵豬肉。五龍突然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現出一半紅色和一半藍色,那道強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覺得臉頰上有冰涼的一滴,是眼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這滴奇怪的眼淚。
漫長的冬夜裡五龍經常無端地驚醒,在空寂中側耳傾聽人體從院牆上跳落的聲音,那種聲音沉悶而帶有陰謀的形式,它已經隨著阿保的死訊而消失,可是五龍聽見嘣的一聲存在於冥冥之中,它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出現在米店的院子裡。
織雲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縱和快樂,她的紅唇邊永遠掛著迷惘而諂媚的笑意,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她生活的內容和情趣。冬天她學會了風靡一時的探戈舞,有時候獨自在院子裡練習,她的嘴裡響著舞曲清脆的節奏,嘭、嚓。
五龍曾經偷聽了織雲和綺雲的談話,話題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會兒織雲正站在水池邊刷牙,五龍看著她辱邊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對女人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個男人的性命,到頭來卻無動於衷,兩種肉體的緊密關係隨時會像花一樣枯萎嗎?
街上人都在說你,說你是條不要臉的母狗,綺雲對她姐姐說,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竅才惹的禍。
關我什麼事?織雲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說,他早把六爺得罪了,也不光是為我,他瞞著六爺撈了一大筆錢。
你沒見他們對著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綺雲怨恨交加他說,這下好了,你倒像個沒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門。
別對我說這些鬼話,我不愛聽,織雲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門說,誰都容不得我,你們巴不得我也被六爺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盤肉雜碎,你會吃得比誰都香。
我看你是瘋了。崎雲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遲早要害了自己,到時候看誰來管你。
誰也別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挨家挨戶送喜糖去。織雲說著突然噗哧笑了,她說,真有意思,都來教訓我,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對於米店姐妹倆的關係,五龍同樣難以把握,他知道織雲和綺雲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但她們更像兩隻充滿敵意的貓,在任何時候都擺出對峙的姿勢,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氣往往彼姐妹倆的鬥嘴所打破:五龍想怎麼沒有人來打她們的臭嘴?馮老闆不敢,馮老闆對兩個女兒的畏懼多於親情,碰到這種場面他就面無表情地躲開,並且把氣出到夥計們和五龍身上,他推搡著五龍說,你幹活去,這兒沒你的事,你要想聽說書也該買張門票。
五龍忍住笑走到店堂里,米店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烏七八糟的家庭,也許這就是楓楊樹鄉村與瓦匠街生活的區別之一。五龍用簸箕裝米,一次次地朝買主的量米袋裡倒,他的心情變得晴和而輕鬆起來。在這個多事的冬天裡,他初次發現了城市與瓦匠街生活的種種薄弱環節,就像一座冰冷堅固的高牆,它有許多漏洞,你可以把身體收縮成一隻老鼠穿過去,五龍想我可以像一隻老鼠穿過去,吃光牆那邊的每一顆米粒。這樣想著五龍像個孩子般地興奮起來,他突然朝店堂里忙碌的人們吱吱叫了一聲,然後自己也笑了。
你在學狗叫?馮老闆仍然繃著臉,他說,我看你今天高興得就像一條狗,這年頭什麼事能讓你高興得像一條狗?
不。我在學老鼠叫。五龍認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隻大老鼠。馮老闆又說,我的米會被你偷光的。我已經看出來你在想什麼壞點子。
五龍臉上的笑容驀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馮老闆的表情,馮老闆端坐在櫃檯後打算盤,五龍覺得他說那句話是半真半假的。那麼他會防備一隻老鼠嗎?他會感覺到某種危險而把我逐出米店嗎?這還是一個謎。五龍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憂慮,事實上他已經做過離開米店的準備。現在他不怕沒有飯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錢是年輕和力氣,這個城市的工業和後鋪作坊日益發達,他可以在任何一個需要勞力的地方謀得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