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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織雲的心情像天空一樣明朗,她坐在一張搖椅上,帶著滿意自得的表情凝視自己的每一條絲圍巾,每一套花緞旗袍。午後的陽光從兩側的屋檐上傾瀉下來,柔軟的絲綢像水一樣地波動,靜心捕捉甚至能聽見一種細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聲。織雲不停地晃動搖椅,隨口哼起一支流傳在城北碼頭一帶的蘇北小調。小調輕桃粗俗而充滿性的挑逗,織雲哼著突然就捂著嘴笑起來,真滑稽,真下流,她對自己說。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學會唱這種小調的。另外,她的不斷變花樣的罵人話往屯脫口而出,這對於她也許是無師自通,也許是與碼頭兄弟會那幫無賴惡棍長久廝混的緣故。織雲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孩,什麼樣的人和事物都會輕易地影響她,導致她簡單的喜怒哀樂。
五龍,你過來。織雲看見五龍朝院子探了探頭就把他叫住了,你過來,給我看著這些東西。
為什麼要看著?五龍無精打采地走過來,棉襖上落滿了白色粉灰,他拍打著袖管和褲腿,在院子裡還怕人偷嗎?
不怕野賊怕家賊。織雲神秘他說,我要出門,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誰是家賊?我偷這些東西幹什麼用?
我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呢?織雲搡著五龍說,她朝店堂那裡努努嘴唇,當心綺雲,她就嫉妒我有這麼多漂亮衣裳。她什麼也沒有。你當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會嗎?五龍微笑著很感興趣地問,她會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時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陰毒,壞心眼一籮筐。
你是姐姐,你怎麼不狠狠治她一頓呢?五龍抱著雙臂漫不經心他說,二小姐在家是張狂了點,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計較。她能持家,爹處處寵她,當個什麼寶貝。織雲從搖椅上騰地坐起來,她說,我才不願守著這個破米店熬日子,我兩天不出門就頭暈氣悶。
院子裡沒有人了。五龍無聊地繞著晾衣杆轉了一圈,懸掛的旗袍有時就像一個女人的形狀,逼近了可以聞到殘留的脂粉的氣息。陽光直射到他新剃的頭頂,產生一種微妙的蘇癢的感覺,他抓抓頭髮,頭髮像針一樣直立著,有點微熱,什麼也沒有,然後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鵝黃色的無袖絲袍,一種柔軟滑膩的觸覺從手指傳及他的身體。就像一灘水最後滲入血液,五龍莫名地打了個寒顫,他懷著突如其來的幻想注視那件鵝黃色的旗袍,心緒紛亂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風騷的織雲穿著它在米店出出進進,夏天他們在這裡於了些什麼?夏天他還在楓楊樹鄉村的稻田裡打稗糙,洪水還沒有從山上衝下來,所有人都在稻田裡無望地奔忙。有時候在正午時分踩水車,聽著風車葉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轉動,水從壕溝里慢慢升高,流進稻田。那時候他好像預感到了秋季的變化。在疲勞和困頓中他幻想過城市,許多工廠和店鋪,許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著這種鵝黃色的多情動人的衣物,她們的rx房結實堅挺,腰肢纖細綿軟,放蕩挑逗的眼睛點燃男人的邪念之火。五龍記得他在祠堂度過的無數夜晚,繁重的農活和對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交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夢中頻頻出現。詞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處留下了白色污跡。五龍記得他的堂叔來到祠堂,敏銳地發現了他的褻瀆,堂叔嚴厲他說,五龍,你弄髒了祖宗的靈地,遲早要遭報應。
我不怕報應,五龍抓住織雲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臉上出現了紅潮。院子裡仍然沒有人,他走到牆角經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解開褲帶。他就像撒尿那樣叉著腿站在牆角,看見有一隻老鼠從腳邊竄出去,消失在院子裡。
從店堂里傳來馮老闆和夥計老王的說話聲。好像倉房裡的米快賣完了,而浙江運米的船卻還沒到碼頭,馮老闆很焦急的樣子,說要請六爺幫忙弄米,又擔心他是否肯幫忙。綺雲尖細的嗓音這時插進去說,讓織雲找他,這點小事怕他不幫忙?織雲不能白陪他玩呀。
馮老闆讓五龍跟上阿保他們去碼頭借米。五龍心有疑竇地問,這幾船米怎麼借?誰肯借幾船米呢?,馮老闆吞屯吐吐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別管那麼多,跟著去就是了。
五龍再次來到深夜的碼頭,舊景舊情觸起一種酸楚的回憶,他靠著一垛貨包注視著碼頭兄弟會的幾條惡棍,他想看看他們怎麼借米。江邊燈影稀疏,船桅和貨堆被勾勒出複雜的線條和陰影。阿保的孩童氣的圓臉顯得輕鬆自若。就是這張臉,五龍總是從中看到罪惡的影子,使他畏懼更使他仇恨滿腔。奇怪的是他還能看見一張人皮在他身後拖著。他們跳上了緊靠駁岸的一條油船,然後再朝停在里檔的船上跳。兩條運米的船急速地搖晃起來,桅上的煤油燈突然消失了。五龍遠遠地看見阿保把桅燈扔進了江里,他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借米,而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搶劫。五龍四處張望,他想為什麼沒有人來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游神一樣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來這一帶真的沒有王法,只要你有槍有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龍招手,示意他過去,五龍遲疑了好久,慢慢地從一條條船上跳過去,他不想參與搶米的過程。但阿保不放過他。狗日的阿保總是不肯放過他,他看見船老大被五花大綁地扔在艙里,嘴裡塞著棉花,五龍熟悉這絕望悲憤的眼神,心想這又是一個倒霉鬼。守著一船米的人註定是要倒霉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兇險黑暗的年月嗎?他扭過臉去看大艙里的米,在夜色中大米閃爍著溫和的白色光芒。他喜歡這種寧馨的糧食的光。
你會弄船嗎?阿保說,鄉下佬應該會弄船。
我不會。五龍下意識地回答,鄉下佬不一定會弄船。
別騙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龍的下巴,審視著他說,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說謊,你快把船停到岸邊上,要不沒法卸這兩船貨,要不我就把你一腳踹到江里去。
我弄不好,五龍垂下眼瞼,撥開阿保的手說,我試試看吧。
米船搖晃著艱難地靠了岸。有人從黑暗中推來幾輛板車,他們開始飛速地卸米,五龍聽見米傾倒在板車上發出沙沙的流暢的聲音,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他們就這樣沉著而粗暴地搶了兩船大米。五龍相信了瓦匠街對碼頭兄弟會的種種傳說,他們憑藉惡行和暴力,干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撲喘一聲,五龍回頭恰好看見被縛的船老大滾入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嘴裡的布團堵住了聲音,五龍看見他的臉上掠過一道絕望蒼白的光,他的身體像一捆貨物沉重地墜入江中,濺起許多水花。
他跳江了!五龍扔下工具,一隻手盲目地拉拽著什麼,船老大已經沉入水中,五龍的手上只留下幾滴冰涼的水。
他本來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說,這種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為了一船米跳江?這種人就不配活著。
五龍摸摸自己的手,冰涼而潮濕,他的心裡也是同樣的感覺。江水在黯淡的月光燈影下向東奔流,五龍想一年又一年,罪惡像螞蟻一樣到處爬行,奔涌的江水不知吞沒了多少懦弱絕望的冤魂,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裝滿大米的板車在城北狹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龍推著車夾在中間,他看見前面的板車突然停在一家新開張的米店門前,從門洞裡出來一個女人,和阿保小聲他說著什麼。阿保回過頭揮了揮手喊道,卸下兩車。卸兩車啦。
怎麼卸這兒了?五龍疑惑地問後面的人,這是大鴻記馮老闆要的米呀。
你別管。那人說,這是黑食,也不能光餵了馮老闆一個人,大家都想撈一點肥水。這米店肯出好價錢吧?
阿保站在路燈下面數錢,數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龍的面前,他從一疊紙幣中抽了一張遞給五龍說,你出力了,該給錢,五龍盯著他的手說,就這一張?我可累壞了。阿保又抽了一張,他厲聲警告五龍,回米店不准提這事,就說只借了這幾車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讓你也去江里餵鰻魚。五龍沉靜地把錢塞到懷裡,他說,給錢就行,我什麼也不會說,我為什麼要說給他們聽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時分了。米店父女三人都坐在店堂里枯等。板車停下來,織雲奔出來攬住阿保的脖子,很響地親了一記,說,老娘犒勞你。阿保嬉笑著說,這就行了嗎?快去給兄弟們做夜宵,大家都辛苦一夜了,要肉要酒。
五龍跟著那幫人擠進米店,米店一家諂媚的笑容使他覺得噁心,他得繼續幹活,扛起一籮又一籮的米。馮老闆抓起一把米說,這米有點糙,不過有貨總比沒貨好,什麼糧食都會賣光的。五龍想他知道為了這些米害掉一條人命嗎?他應該預料到這樣的事,但是不會在乎,瓦匠街是一條見錢眼紅利慾薰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樣分泌著致命的毒液。沒有人在乎一條人命。五龍將米籮放在肩頭朝後院走,他想其實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條人命。
從冬天的這個夜晚開始,五龍發現織雲與阿保通jian的秘密,他被種種隱秘而灼熱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觀察織雲的一顰一笑,眼睛裡閃爍著狡詐而痛苦的光芒,織雲對此毫無察覺,與阿保產生的私情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新的愉悅,這個冬天織雲容光煥發地往來於社交場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爺去逛城南的高級jì院時她與阿保在家裡偷情。織雲喜歡這種叛逆的方式。
起初聽見院牆上的動靜時,五龍以為是鄰家的貓和米店的大花貓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龍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見阿保從院牆上跳下來,他才意識到米店又發生了一件偷雞摸狗的事。阿保沒有發現場角的五龍,他徑直走到織雲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無聲地開了,阿保貓著身子從窗戶里進入了織雲的閨房。
五龍驚驚地凝望著那扇窗子。燈亮了一下又遽然熄滅。除了木格窗的輪廓,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躡腳走到窗前,站在那兒聽了一會,房間裡的說話聲模糊而遙遠,偶爾能聽見壓抑的嘻笑,院子裡風很大,五龍很快就覺得寒冷難耐,他打著哆嗦抱緊自己的身體,想像窗戶後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聽阿保和織雲的私情,五龍的心情悲涼如水,這個狗雜種,他的日子過得多麼恣意快活。五龍咬著牙關想,為什麼沒有人來收拾這條下流野蠻的惡狗?為什麼我沒有勇氣破窗而入把他從床上拎下來,打斷他的脊樑或者踢碎他的睪丸?仇恨、沮喪、嫉妒,它們交織在一起,像一條黑色蟲子齧咬著五龍的心。他在黑暗中鑽進店堂,躺在油膩的散發著體臭的棉被裡幻想著種種奇妙勝景,他看見了另一幅莊嚴的畫面,他和織雲在充滿脂粉香氣的房間裡交配,地上鋪著的是一張巨大的淡黃的人皮,他和織雲在這張人皮上無休止地交配。五龍咬著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皮,那就是從阿保身上剝下來的人皮,它應該用來做他和女人擦屁股的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