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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這天早晨五龍在院子裡打水。他聽見織雲的窗子格格響著被推開了,織雲略顯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前。她伸出食指對五龍勾著勾著,示意他去她房間。五龍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疑惑地進了門,看見織雲已經坐到梳妝檯前,懶懶地梳著頭髮,也不跟他說話,只聽見木梳在她燙過的長髮上滋滋地響著,她看著圓鏡,突然嘆了一口氣。
等會兒你跟我上百貨公司。織雲放下梳子,拍了拍額上的發端,我要給你買雙鞋子,還要買兩雙襪子。
怎麼啦?小姐怎麼想到給我買鞋子?五龍僵立著說。
剛才看你半天了,這麼冷的天還穿雙破膠鞋,看得人心裡也冷。
五龍抬起自己的腳,那兩隻黑膠鞋鞋尖上備有一個洞,露出兩顆黃白色的腳趾,是馮老闆從床底下翻出來給他穿的。五龍看著自己的腳說,我也慣了,幹活干多了就顧不上冷啦。
那麼你是不是喜歡這麼受冷?織雲轉過臉,乜斜著眼晴看五龍,你要是喜歡就別要新鞋了,好像我求著你似的。
小姐千萬別這麼說,五龍連忙拱著手說,我知道大小姐心善,我再賤再窮也是血肉身子,怎麼會喜歡受冷呢?
你知道就好。織雲朝臉上撲著粉霜,我不像綺雲那麼心冷,我還就愛可憐別人,心腸特別軟,就是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也受苦,別人會不會可憐我。
小姐天生富貴命,怎麼會受苦呢?五龍凝視著鏡子,鏡子裡織雲的臉上有一種真切的優傷,這讓他感到很陌生。他低下頭想了想,又說,受苦的是我們,老天造人很公平,造一個享福的人,就要造一個受苦的人,我和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對。
什麼一對?織雲咯咯地笑起來,她的表情總是瞬息萬變,指著五龍的鼻子說,你說我和你是一對?我要笑死了。
不,我是說享福和受苦是一對。五龍微紅著臉解釋道。我哪兒有這命呢。
織雲後來招呼五龍出門時被綺雲聽見了,綺雲堵著門不讓他們出去,她對織雲說,你抽什麼瘋?他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帶上街,他還要幹活呢。織雲推揉綺雲說好狗不擋道,你攔什麼?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吃醋,我看他沒鞋穿,我要帶他去買鞋子;綺雲冷笑一聲說,又在充善心了,拿著柜上的錢去做好人,也不嫌噁心。織雲的細眉憤怒地擰緊了,她罵了句粗話,放屁,我的錢都是六爺給我的,我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關你什麼事?說著回頭對五龍說,我們走,別去理她!她是個小醋罈子。
五龍窘迫地倚牆站著,聽姐妹倆作著無聊的爭執。他心裡對雙方都有點恨,一雙鞋子,買就買了,不買拉倒,偏要讓他受這種夾襠氣。他看見馮老闆也出來了,馮老闆微微皺著眉頭說,別瞎吵了,街坊鄰居聽到還以為什麼大事,綺雲你讓他們去,這鞋是我讓織雲帶五龍買的。又對織雲說,買雙結實耐穿的,別買皮鞋,他是干力氣活的人。五龍在一邊聽馮老闆話里的意思,仇恨又轉移到他身上。這老傢伙最會見鳳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織雲買一雙糙鞋呢?糙鞋只要幾分錢一雙。五龍想米店裡是沒有人真心對他好的。他深知憐憫和溫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窪,淺薄而虛假,等風吹來太陽出來它們就消失了。不管是一雙什麼鞋子都收買不了我,其實他們誰也沒把我當人看。五龍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塊沉重的鐵器,無論怎樣鍛打磨蝕,鐵器永遠是鐵器,墜在他的心裡。
從冬天開始,五龍就穿著織雲給他挑的一雙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刮著凜冽的北風,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裡結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濕冷的寒氣刺人你的骨髓。五龍害怕這樣的冬天,但他必須在天亮前鑽出被窩,去街口的小吃店給米店一家買油條燒餅和豆漿。那些趕早買菜的家庭主婦看見五龍的臉長滿了凍瘡,一手拎著裝早點的籃子一手拎著菜蔬,在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閃閃的,但是仔細捕捉可以發現一種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冬天的黃昏,馮老闆頻繁出沒於清泉大浴室,這也是瓦匠銜許多小業主抵禦冬寒的措施。馮老闆有時帶著五龍去,讓他擦背敲腿的。五龍樂於此道,澡堂里的暖烘烘的氣息和人們赤條條的身體使他感到鬆弛。他裸著全身,所有的男人都裸著全身,最隱秘的生殖器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聲中,五龍抑鬱的心情得以消緩。我與你們原本是一樣的。五龍將油膩膩的毛巾卷在手上替馮老闆擦背。我們原本是一樣,為什麼總是我替你擦背?為什麼你卻不肯給我擦背?一樣地長了條xx巴,一樣地身上積滿污垢,我卻在不停地給這個老傢伙擦背,膊膊膊膊膊,為什麼?五龍這樣想著動作就會消極怠慢下來。
五龍在池子邊碰到過碼頭兄弟會的那幫人,他看見他們呼拉拉跳入熱水中時,小腹奇異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會擋住那些暴虐尋釁的眼睛,但馮老闆已經在招呼阿保了,馮老闆說,阿保,讓我的夥計給你擦擦背。然後他看見阿保踩著水走過來,阿保眯著眼睛注視著五龍,一隻手在毛茸茸的肚臍上輕輕拍打,他說,給我擦背,膊不好我饒不了你,膊好了賞你一塊大洋。五龍扭過臉不去看阿保白皙發福的身體,他說,我給你擦背,以後請你別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無怨無仇的。阿保從水中跳出來,躺到木板上說,那可不一定,我天生喜歡跟人過不去,什麼無怨無仇?老子不管這一套,誰不順眼就治誰,碼頭兄弟會就幹這事。
五龍看著阿保俯臥在木板上的身體,那個身體白得令人憎厭,像女人般的肥厚多肉的臀部微微撅起,肛門處呲出幾根彎曲的黑毛。五龍朝他身上潑了點水,然後用勁地搓洗他的肩胛、手臂和雙肋處。五龍的手輕輕觸摸他的鬆軟缺乏彈性的皮膚,皮下是棉花絮形狀的脂肪和暗藍的血管。五龍有種種灼熱的欲望,他想他的手只要從這隻臀部下伸過去,就能抓住兩隻睪丸,只要用勁一捏,這個狗雜種就完蛋了。五龍又想起楓楊樹鄉村宰牛的壯觀場面,他真想把阿保當作一條瘋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軟的部位下手,他就可以把阿保的整張人皮唰地撕下來,五龍這樣想著,手突然顫抖起來,眼睛裡迸射出濕潤而幸福的光芒。
風吹打著米店的布幌,僻啪作響,是一個寒冷的黃昏。
五龍從鐵匠鋪里出來,一路拍打著牆壁,徑直走到馮老闆面前。馮老闆正坐在櫃檯前數錢,他抬頭看見五龍怕冷似地縮著肩,木然地站著,五龍的明亮的眼睛閃閃爍爍的。
對面打鐵的老孫死了,五龍突然說,才咽的氣。
聽說了,得的是傷寒吧,馮老闆說,你沒事少往那邊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們現在缺一個打錘的,打錘的要有力氣,他們想讓我去。
怎麼?馮老闆關上錢箱,抬眼審視著五龍,語氣中含有一絲挪揄,你也學會跳槽了?誰教你這一手的?
他們說每月給我五塊大洋,吃住在店裡。五龍冷靜地回答,他的指關節插在棉衣懷裡活動著,發出咯咯的脆響,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馮老闆有點詫異地瞪著五龍,然後他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看來好心是沒有好報的,病狗養好了都要咬人。馮老闆嘆了口氣,重新打開錢盒數起銅板來,那麼你說吧,你想要多少?
五塊。我想我花在店裡的力氣值五塊錢。
拿去吧。馮老闆扔過來一塊大洋,當,又扔過來一塊,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時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馮老闆說,你現在像個人了,知道討工錢了。
五龍彎下腰,把地上的五塊錢幣慢慢地撿起來。他對著錢幣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塵。他的臉上泛起不均勻的紅暈,紅暈甚至爬上了他裸露的脖頸和肩胛處。馮老闆聽見他濁重的喘息聲,他把錢塞進棉襖裡面朝門外走,猛然回頭說,我要重新買雙鞋,我就要買皮鞋,皮鞋。
馮老闆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話的含義。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個被遺忘的細節。他竟然還在賭氣。馮老闆想想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多天了,他竟然還在為一雙鞋子賭氣。馮老闆突然意識到五龍作為男人的性格稜角,心胸狹窄,善於記仇。他一直把五龍當作可憐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種種背叛和反抗的跡象。馮老闆站起身走到門口,他看見五龍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縮著肩,步態呈輕微的八字,碩大的被剃得發亮的頭顱閃著微光,最後消失在街口拐角處不見。
狗日的雜種。馮老闆倚門罵道。不管怎樣,他從心理上難以接受逐漸顯現的事實。事實就是五塊大洋,還有一雙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擺到了馮老闆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馮老闆嘀咕著鎖上紅木錢箱,然後他抱著它朝後院走。綺雲在廚房裡乒桌球乓地剁白菜。馮老闆對著廚房說,你知道五龍幹什麼去了?他去買皮鞋啦。說完自己笑起來。綺雲說,買皮鞋?不是才買了雙鞋嗎?這樣的人給他竹竿就要上樑,你們走著瞧吧。馮老闆突然惱怒起來,對著廚房裡喊,那你讓我怎麼辦?我難道喜歡這狗雜種嗎?我是要他的力氣,力氣,幹活,你明白嗎?
五龍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馮老闆看見他在廚房裡盛冷飯吃。他蹲著,嘴角因為充塞了飯糰而鼓起來,牙齒和舌間發出難聽的吧嘰吧嘰的聲音。馮老闆發現他是空著手回來的,他隔著廚房的窗戶問,你買的皮鞋呢?給我看看你的皮鞋。
錢不夠。五龍淡檔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復歸平靜。
當然不夠,要不要把下月工錢先支給你?
用不著。五龍低下頭扒了一口飯,他說,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買,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覺得憋悶得厲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裡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裡五龍諦聽著世界的聲音,風拍打著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戶,除了呼嘯的北風,還有敲更老人的梆子聲。一切都歸於死寂。面對著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輛在原野上奔馳的運煤火車,米店和整條瓦匠街就像一節巨大的車廂,拖拽著他,搖撼著他。他總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睡去。依然在路上,離鄉背井的路又黑又長。搖晃著,人,房屋、牲畜和無邊無際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還夢見過那個餓斃街頭的男人,他的腦袋枕在麻袋上,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看見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聽見自己恐怖的叫聲迴蕩在夜空中,那麼淒涼,那麼絕望。!
第三章
遇到太陽很好的天氣,織雲把藏在箱子裡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裡晾曬,絲綢、呢絨和皮貨擠滿了小小的院子,散發著一股樟腦的氣味。織雲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時髦的衣物,它們也是她在青年時期唯一重要的財產。到了冬天,織雲微微有點發胖,看上去更加白皙豐腴,即使在室內,織雲的下額和半邊臉仍然埋在狐狸皮圍脖里,讓人聯想到電影星那些嬌氣美麗的女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