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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氣,織雲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帶招搖而過。事情果然像馮老闆所預料的那樣逐漸發展,有一夭六爺又差人送來了帖子,請織雲去赴他的生日宴會。米店夫妻站在門口,看看黃包車把織雲接走,心情極其沮喪,馮老闆對朱氏說,織雲還小呀,她才十五歲,那畜生到底安的什麼心?朱氏只是扶著門嚶嚶地啜泣,馮老闆嘆了口氣,又說,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禍水,隨她去了,就當沒養這個女兒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織雲,她後來天天盼著六爺喊她去,她喜歡六爺代表的另一個世界。紙醉金迷的氣氛使她深深陶醉。織雲的容貌和體形在這個秋天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街上其他女孩一時下敢認她。織雲突然變得豐腴飽滿起來,穿著銀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屍然一個大戶小姐。有一天織雲跟著六爺去打麻將,六爺讓她摸牌,嘴裡不停地叫著,好牌,好牌,一邊就把她拖到了膝蓋上去,織雲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爺的腿上,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小獵,一隻不滿現狀的小貓,從狹窄沉悶的米店裡跳出來,一跳就跳到六爺的膝上,這是瓦匠街別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織雲把它視為榮譽和驕做。
你知道六爺嗎?有一天她對雜貨店的女孩說,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讓六爺放了你,你知道什麼叫放嗎?就是殺了你,看你還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經無力管教織雲。有一天馮老闆把大門鎖死,決計不讓織雲回家。半夜時分就聽見織雲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們開不開門?我只是在外面玩駘,又沒去jì院當婊子,為什麼不讓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聲嘆氣,對女兒置之不理,後來就聽見織雲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著乾柴,織雲喊著爹娘的姓名說,你們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這破米店,順便把這條破街也一起燒啦!
織雲作為一個女孩在瓦匠銜可以說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婦女在茶餘飯後常常把她作為閒聊的材料,孩子們耳懦目染,也學會衝著織雲的背影罵,小破鞋,小賤貨。人們猜測米店夫妻對女兒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於對織雲的絕望和無奈,另一半則是迫於地頭蛇六爺的威懾力。瓦匠街的店鋪互相了如撓掌,織雲與六爺的暖昧關係使米店豪上了某種神秘的色彩,有人甚至傳言大鴻記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闆娘朱氏是在這年冬天過世的。之前她終日呆坐於店堂,用一塊花手帕捂著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節喝過米酒後,朱氏想咳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馮老闆找了副鋪板把她抬到教會醫院去,有人看見朱氏的臉蒼白如紙,眼睛裡噙滿淚水。朱氏一去不返,醫生說她死於肺癆。街上的人聯繫米店的家事,堅持說老闆娘是被織雲氣死的。這種觀點在瓦匠街流行一時,甚至綺雲也這樣說,朱氏死時綺雲十三歲了,綺雲從小就鄙視姐姐,每次和織雲發生口角,就指著織雲罵,你當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臉的賤貨。織雲撲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綺雲捂著臉蛋嗚嗚地哭,嘴裡仍然罵,賤貨,你氣死了娘,我長大饒不了你。
五龍後來從別人嘴裡聽說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後寂寞難耐,他溜到斜對面的鐵匠鋪跟鐵匠們聊天。鐵匠們津津有味地談論米店,說到織雲他們的眼睛燃起某種猥褻的火焰。五龍的反應很平淡,他攤開手掌在火上烤著,若有所思,五龍說,這有什麼?女人就這麼回事,鐵匠們調侃他說,晦,你倒護起她來了?她讓你摸過xx子嗎?五龍繃著臉,對著火翻動手掌,他說,關我什麼事?反正她又不會嫁給我。摸xx子算什麼?她讓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經隨著街上刺槐的落葉悄悄逝去。冷風從房屋的fèng隙和街口那裡吹來,風聲仿佛是誰的壓抑的哭泣,五龍光著腳走來走去,感到深深的涼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節,沒有厚被,沒有棉鞋,而腸胃在寒冷中會加劇飢餓的感覺。這是長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龍想像著他的楓楊樹老家,大水現在應該退掉了。大水過後是大片空曠荒蕪的原野以及東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樹林裡狂吠,地里到處是爛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敗葉,不知道有多少楓楊樹人重返了家園。無論怎樣,楓楊樹鄉村的冬景總將是淒涼肅殺的,無論怎樣;五龍不想回鄉,一點不想。
他站在鐵匠鋪和米店之間的街面上,朝長長的瓦匠街環顧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陽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動,就像一棵樹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滾鐵箍,遠遠的街口有一個唱攤簧的戲班在擺場,他聽見板胡和笛子一齊尖厲地響起來,一個女孩稚嫩的有氣無力的唱腔隨風飄來。飄過來的還有製藥廠古怪的氣味和西面工廠區大煙囪的油煙。街道另一側有人在大鍋里炒栗子,五龍回過頭看見他們正把支在路邊的鐵鍋抬走,讓一輛黃包車通過瓦匠街。掌鏟的夥計怪叫了一聲,你們看誰來了?
車上坐著米店的大小姐織雲。織雲斜倚在靠背上,臉色蒼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鮮活,有個穿黑衣戴鴨舌帽的男人挨著她,五龍認出了阿保,對那夜在碼頭上的回憶使他頭皮發冷。他閃身躲到電線桿後面,不安地看著那輛黃包車慢慢駛過來,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織雲扶下車,織雲明顯是哭過了,眼圈紅腫著。阿保的一隻手摁在織雲豐滿的臀部上,兩個人一起進了門。五龍站在電線桿後面,他內心有一個隱秘的衝動,打死阿保,打死這個畜生。如果是在楓楊樹的水稻田裡,五龍的仇恨足以讓他實施這個願望,用石頭砸,用鐮刀砍,或者就用兩隻手卡緊他的脖子,但這是在異鄉異地的瓦匠街,五龍深知陌生的城市和寄人籬下的處境使自己變得謹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幹。
綺雲站在米店門口高聲喊五龍的名字。五龍匆忙跑過去,看見綺雲一臉厭惡煩躁的樣子。她說,你去伺候一下織雲,說是病了,又哭又鬧的,我懶得管她。五龍說,不是有個男人陪她嗎?綺雲說,你別胡說八道的,讓你去你就去,別讓阿保在她房間呆久了,懂嗎?
我去有什麼用?五龍嘀咕著朝後院走,正好撞見阿保從織雲房間出來。五龍想從他身旁繞過去,阿保狐疑地瞪著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龍的手腕,拽著朝店堂里拖。綺雲迎過來說,阿保你拽著他幹什麼?他是我家新雇的夥計。阿保說,什麼,找這傢伙做夥計了?綺雲說,是我爹的主意,不過他幹活還算老實。阿保哼哼了一聲,撂開五龍的手,那你們可小心著點,這傢伙不像老實人。綺雲驚疑地問,你認識他?他是小偷嗎?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視著五龍的臉說,不會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樣凶。綺雲說,這是什麼意思?阿保豎起大拇指說,人不是都害怕我嗎?所以我讓你們也提防點他。
五龍低下頭自顧往裡走,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心裡說,這是條莫名其妙纏住我的瘋狗,我真的很想殺死他,他慌慌張排地推開織雲的房門,回頭一望,阿保搖晃著肩膀朝門外走,綺雲對著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對我家好就去告訴六爺,放了織雲,別把她當只破鞋耍了。噁心。
織雲躺在床上嗚嗚地哭著,雙手抓著頭髮。她說,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龍覺得她那種痛苦的模樣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給織雲脫鞋,說,小姐哪裡疼?織雲愣愣地看著五龍,高聲說,哪裡都疼,疼死我了。織雲犟著不讓五龍脫她的鞋,滾開,你給我脫鞋幹什麼?難道你也配跟我上床嗎?五龍好不容易硬扒下一隻高跟鞋,他說,我可不敢,二小姐讓我來伺候你,你病了就睡一會兒吧。沒想織雲飛起一腳,正好踢在五龍臉上。五龍捂著臉退後幾步,滿腔憤怒忍住不敢發作。織雲說,他媽的,什麼男人都想來碰我,我是好欺的嗎?五龍苦笑著說,什麼男人都想碰你,可是我從來沒碰你。他去倒了一盆熱水,把毛巾絞熱了遞給織雲,大小姐,你看來受誰的氣了,擦把臉消消氣吧。這句話說到織雲的傷口上,織雲拍著枕頭又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怎麼不氣?我氣死了,他憑什麼打我,那狼心狗肺的老色鬼,我陪他玩了這麼多年,他卻動手打我,打我呀!
至此五龍才明白織雲哭鬧的原因。原來是六爺打了她。他不知道六爺為什麼打她,無論在什麼地方,男人打女人都是正常的事情,女人總有一些欠揍的地方,五龍想她有什麼可傷心的呢,這是活該。他這樣想著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悄悄地往門外走。
你給我站住。織雲在後面喊,一隻枕頭砸過來,軟軟地打在五龍的後背上,你他媽就是這麼伺候我的嗎?
五龍放下了門上的布簾,他回過頭說,小姐該睡覺了,我在這裡多不方便。
什麼方便不方便的,我才不在乎呢。織雲說,我身上疼得沒辦法,你倒想走了?
你讓我怎麼辦呢?五龍愁眉苦臉他說,我還能幹什麼,要不去找個郎中給小姐敷點藥吧?
不要郎中,我要你給我揉。織雲突然詭秘地一笑,五龍,我要你給我來揉。來呀,我不怕你還怕什麼呢。五龍看見織雲的指尖上塗了蔻丹,鮮紅鮮紅的手指在胸脯上彈跳了幾下,利索地解開旗袍的襟扣,然後就撕開了粉紅色的胸衣。五龍張大嘴,驚愕地看見織雲雪自高聳的xx子,半掩半露著,上面布滿一些黑紅的印痕,他的喉嚨里含糊地咕嚕了一聲,扭過臉去掀布帘子,心怦怦亂跳著。
沒出息的貨。隔著布簾聽見織雲的一陣瘋笑聲和詛咒聲。五龍紅著臉對話打了一拳,他說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在想那些黑紅的印痕是怎麼回事。
五龍的青年時代很少經歷這種獨特的場面。在楓楊樹鄉村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與過路的雜貨商和手藝人在糙垛里苟合,到早晨家裡的男人手持鐮刀或樹棍沿路追逐那些女人,女人尖叫的聲音聽起來像春天房頂上的母貓。那是在遙遠的鄉村,一切都是粗野缺乏秩序的。而織雲半淹半露的rx房向五龍展現了城市和瓦匠街的yín盪。這是另一種壓迫各欺凌,五龍對此耿耿於懷。入夜他在地鋪上輾轉反側,情慾像一根繩索勒緊他的整個身體,他的臉潮熱而痛苦,黑暗掩蓋了狂亂的內容。他感到羞愧。他聞見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著精液腥甜的氣味。
很長時間裡五龍的眼睛躲閃著大小姐織雲,他不敢看她薄薄的塗著口紅的嘴唇,更不敢看她的豐滿的扭動幅度很大的臀部。這種心理與其說出於靦腆太分,不如說是一種小心的掩飾。五龍害怕別人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出陰謀和妄想,他的心裡深藏著陰暗的火,它在他的眼睛裡秘密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