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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是不容易。五龍從車上抓了一把米摸著,他說,我家鄉的五百畝稻子全讓水淹了,就像這樣的米,全淹光了。
到處都一樣,不是水災就是旱災。
眼看著就要開鐮收割了,突然來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這樣扔在水裡了,連一升米也沒收下。五龍說著,嘴角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
四輛大板車裝滿了米,排成一隊朝碼頭外面定。五龍緊跟在板車的後面,他恍惚之中就跟著裝米的板車走了。他們穿過骯髒擁擠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攤、黃包車和店鋪的fèng隙間鑽來鑽去,一路上五龍又一次難擋腹中的飢餓,他習慣性地把手裡的米塞進嘴裡嚼咽起來,五龍覺得嚼咽生米和吃飯喝粥其實是一樣的,它們的目的都是抵抗飢餓。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龍看見密集的破爛的房屋堆里聳立著一座古舊的磚塔。磚塔高出地面大約五丈的樣子,微微發藍,有鳥群在塔上飛來飛去,風鈴清脆的響聲傳人五龍的耳中。他仰頭朝磚塔張望著,那是什麼?五龍問。沒人回答他,這時裝米的大板車已經停留在瓦匠街,他們已經來到了大鴻記米店的門口,拉車的漢子們吆喝著排隊買米的人:閃開,閃開,米來啦!卸米啦!
織雲坐在櫃檯上嗑葵花籽,織雲斜眼瞟著米店的門外,織雲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腳上,踢噠踢噠敲打櫃檯,那種聲音聽來有點煩躁。在不遠的米倉前,綺雲幫著店員在過秤賣米,綺雲的一條長辮子在肩後輕盈地甩來甩去。織雲和綺雲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
搬運工肩扛米袋依次進了門,他們穿過忙亂的店堂和夾弄來到後院。馮老闆已經守在那裡,嘴裡點著數,一隻手順勢在每一隻米袋上捏一捏,運來的都是剛軋的新米,米袋撞擊後揚起的粉塵瀰漫在後院。後院環列著古老的青磚黑瓦房屋,東西側屋是貯放糧食的倉房,朝南的三間是馮老闆和兩個女兒的居室,門洞很大,門檐上掛著一塊黑底燙金的牌匾,有四個字,一般人只認識其中一個米字。搬運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銜占據一角,世代相襲,也已經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但是沒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個字。
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掛著一些紅紅綠綠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著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進進。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倆的東西。散發著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陽光均勻地照著,讓人聯想到女孩的身體。織雲和綺雲,一個十九歲,一個十六歲,都是和衣裳一樣紅綠嫵媚的年紀。
織雲看見五龍坐在板車上,雙手劃拉著車上殘留的米粒,他把它們推攏起來,又輕輕弄散,這個動作機械地重複了多次。五車大米很快卸光了。搬運工們從馮老闆那裡領了工錢,推上車散去。五龍仍然站在米店門外,腳下橫著一堆破破爛爛的行李。他朝裡面張望著,神色有點奇怪,那張臉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驚似地張開著。織雲跳下櫃檯,她走到門口將手裡的瓜子殼扔掉,身子往門上一靠,饒有興味地打量起五龍來。
你怎麼不走?你沒領到工錢?
五龍朝後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織雲,他說,不。
你不是搬米的?織雲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掃了一眼,那麼你是逃荒要飯的?我說得沒錯,我看人一看一個準。
不,五龍搖搖頭,他的視線越過女孩的肩頭落在米店內部----賣米的夥計和買米的人做著簡單的交易,他說,這家是米店嗎?
是米店。你在看什麼,織雲捂著嘴噗味一笑,詭譎他說,你是看我還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這麼多的米。
米有什麼可看的?織雲有點掃興他說,她發現這個男人的臉色在陽光下泛著一種石頭般的色澤,你的臉怎麼像死人一樣難看?你要是有病可別站這兒,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亂什麼的,那我這輩子就完了。
我沒病。我只是餓壞了。五龍漠然地看著她說,給我一碗冷飯好嗎?我三天沒吃飯了。
我給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給貓吃的。織雲懶懶地從門框上欠起身子,她說,世界上數我心眼最好,你知道嗎?
織雲到後面廚房端了碗冷飯出來,看見五龍已經走進店堂正和兩個夥計撕扯著,綺雲拉著他的衣角往門外拖,嘴裡叫喊著,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五龍的臉固窘迫有點發紅,精瘦的身體被三個人推得東搖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過臉,用憤怒得變了調的聲音罵了一句粗話,織雲沒聽清楚,她看見綺雲抓過一把掃帚砸過去,你還罵人?你這要飯花子敢罵人?
織雲看見他頹然坐在門外台階上,後背在急促地顫動,可憐的男人,織雲自言自語他說,她猶豫了一番,還是走過去把飯碗遞給他。織雲笑著說,怎麼鬧起來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諱要飯的進門?五龍抬起頭看看那碗飯,沉默了一會,猛地揚手把飯碗打翻了,他說,我操你們一家,讓你們看看,我是不是要飯花子?織雲看著一碗飯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門口,半天醒過神來,咯咯笑起來說,咦,看不出來你還有骨氣,像個男人。不吃就不吃吧,關我什麼事?店堂里的人都扭頭朝這邊望,綺雲拿了個什麼東西敲櫃檯:織雲,你給我過來,別在那兒人來瘋了。織雲就往店堂里走,邊走邊說,什麼呀?我不過是看他餓得可憐,誰想他跟我賭氣,這年頭都是狗咬呂洞賓,好人也難做。
排隊買米的人表情呆滯,一言不發地看著米店內的小插曲。他們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夾在腋下,等待過秤,他們更關心米的價格和成色。這一年到處聽到災荒的消息,人們懷著焦慮和憂鬱的心情把糧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當成天堂,而在瓦匠銜上,大鴻記米店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紅火景象。
買米的人多。織雲幫著在櫃檯上收了一會兒錢。織雲對這類事缺乏耐心和興趣,她不時地扭過臉朝街上看,瓦匠銜街景總是黯淡乏味,那個男人沒有走遠,他在織雲的視線里游移不定,成為唯一可看的風景。他在瓦匠街一帶轉來轉去,像一隻被追殺的家禽,既可憐又令人嫌厭。織雲懷著某種混亂的情意注視著他:一張疲憊而年輕的臉,一雙冷冷的發亮的眼睛,它們給織雲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輛帶花布篷的黃包車停在米店門口。織雲款款地出來上了車,她的臉上撲過粉霜,眉毛修得細如黑線,嘴辱塗得猩紅,所經之外留下濃烈的脂粉香氣。
去哪裡?車夫問,大小姐今天去哪裡玩呀?
老地方。織雲拍拍腿說,快騎呀,要是誤了時間我不付車錢。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里有人探出腦袋看,他們猜測織雲又是去赴六爺的宴會,這在她是常事。風傳織雲做六爺的姘頭已經幾年,店員們常常看見織雲出門,卻看不見織雲回來。織雲回來很晚,也許根本就不回來。
到了呂公館才知道宴會是招待兩個北京商人的,去的人很多,多半是織雲不認識的。織雲看見六爺和幾個男女從花園裡進來,坐到靠里的主桌上,織雲就朝那邊擠,讓一讓,讓我過去,織雲不時地推開那些在廳里擠來擠去的客人,沒走幾步上來了一個男僕,他攔著織雲輕聲說。老爺吩咐,今天不要女客陪坐。織雲愣了一下,等到明白過來她白了男僕一眼,說,誰稀罕陪他?我還不願意坐他邊上呢。
這天織雲喝了好多紅酒,喝醉了伏在飯桌上,吵著要回家。旁邊的幾個女客摸不透她的來歷,咬著耳朵竊竊私語。有人說,我認識她,是米店裡的女孩。織雲用筷子敲著醋碟說,你們少嚼舌頭,米店怎麼啦?沒有米店你們吃什麼?吃屎?吃西北風?滿桌人都為織雲無遮無攔的話語吃驚,面面相覷的。織雲又站起來,仇恨地環顧了一圈說,這頓飯吃得真沒勁,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來呢。
織雲走到大門口,看見阿保和碼頭兄弟會的一幫人在那裡敲紙牌,織雲扯了扯阿保的衣領說,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說,怎麼,今天不留下過夜了?織雲捶了他一拳,罵,我撕爛你的狗嘴,誰跟誰過夜呀?快叫車送老娘回家,我今天不開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覺去。
瓦匠街上已經是漆黑闃寂的一片了,織雲跳下黃包車,對阿保說,回去告訴六爺,我再不理他了。阿保笑著說,那怎麼行?你不怕六爺我還怕呢,我可不傳這話。織雲鼻孔里哼了一聲,誰讓他晾了我一晚上?我還沒受過這種氣。
米店門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團亂蓬蓬的頭髮。織雲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個身,織雲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來,朝夜主望望又睡著了。她認出來又是那人。他又來了。織雲想他怎麼又跑到米店門口來了。
那是誰?阿保在車上問,要不要把他趕走?
不要。織雲從五龍身上跨過去,她說,就讓他睡這兒吧,沒家的人多可憐,我就見不了男人的可憐樣。
天蒙蒙亮的時候馮老闆就起床了,馮老闆咳嗽著走出屋子,到牆根那兒倒夜壺。然後他穿過院子和夾弄,店堂,把大門的鋪板一塊塊卸下來,摞在外面。最後他把那杆已經發黑的幌子打出去。多年來馮老闆已經形成了習慣,偶爾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個黑漆寫的米字,覺得它越來越黯淡了,周圍的絹布上也出現了一些隱約的小孔。這是常年風吹雨打的緣故,馮老闆儘量不去聯想衰敗的徵兆,他想或許應該換一面新的幌子了。
馮老闆連續三天都發現五龍露宿在米店門口。
五龍坐在被窩裡,木然地凝望晨霧中的瓦匠街,聽見米店的動靜他會猛地回頭。他看見朱紅色的鋪板被一塊塊地卸掉了,馮老闆的藍布長褂在幽暗的店堂里閃著清冷的光。那股大米的清香從他身後奔涌而出,五龍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在異鄉異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讓他感到親近和溫暖。
你怎麼天天睡我家門口?馮老闆盤問道。
五龍搖搖頭,用一種夢幻的目光看著他。
那兒有個布篷,夜裡能躲露水。馮老闆指著對面雜貨店說,我說你為什麼不去那兒睡呢?
我喜歡在這裡。這裡能聞到米香,五龍爬起來飛快地捲起鋪蓋,他悅,我只是睡這兒,我從來沒偷過你們的一粒米。
我沒說你偷了。馮老闆皺了皺眉頭,你從哪裡來?
楓楊樹,遠著呢,離這八百里路,城裡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楓楊樹,那是個大米倉。年輕時我去運過米。你為什麼不在那兒種田了,怎麼一窩蜂都跑城裡來呢?
發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來怎麼辦?不出來就要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