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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2023-09-25 13:27:27 作者: 蘇童
    米 作者:蘇童

    《米》寫於一九九0年與九一年冬春兩季,那是我的第一次長篇小說的創作實踐, 剛動筆寫第一章時我年輕氣盛,寫到中途時面黃肌瘦,春天終於完稿時我幾乎是老態龍 鍾了。我這麼回憶《米》的創作過程並非輕薄之言,只是它第一次讓我深刻感受了創作 的艱辛和磨難。

    【

    第一章

    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停靠在老貨站。五龍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車的顫動和反坐力,哐當一聲巨響,身下的煤塊也隨之發出坍陷的聲音。五龍從煤堆上爬起來,貨站月台上的白熾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有許多人在鐵道周圍跑來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貨站的景色顯得影影綽綽,有的靜止,有的卻在飄動。

    現在該跳下去了。五龍抓過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塵,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後他彎下腰從車上跳了下去,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像一捆干糙般的輕盈無力,他的雙腳就這樣茫然地落在異鄉異地,他甚至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風從曠野上吹來,夾雜著油煙昧的晚風已經變得很冷,五龍打著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後看了看身邊的鐵路:它在暮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在很遠的地方信號燈變幻著紅光與藍光,五龍聽見老貨站的天棚和軌道一齊咯噔咯噔地響起來,又有一輛火車駛來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龍站著想了想火車和鐵道的事,雖然他已經在運煤貨車上顛簸了兩天兩夜,但對於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龍穿過月台上雜亂的貨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區走。多日積聚的飢餓感現在到達了極頂,他覺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來,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五龍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伸到被包卷里掏著,手指觸到一些顆粒狀的堅硬的東西,他把它們一顆顆掏出來塞進嘴裡嚼咽著,發出很脆的聲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龍的家鄉楓楊樹出產的糙米。五龍嚼著最後的一把生米,慢慢地進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過雨,麻石路面的罅fèng里積聚著碎銀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燈突然一齊亮了,昏黃的燈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樹木的輪廓。城市的北端是貧窮而骯髒的地方,空氣中莫名地混有糞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從紡織廠傳來的沉悶的機器聲,街上人跡稀少,一片死寂。五龍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見路燈下側臥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頭枕著麻袋包睡著了。五龍朝他走過去,他想也許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動了。五龍倚著牆坐下來,那個男人仍然睡著,他的臉在路燈下發出一種淡藍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龍對男人說,這麼睡會著涼的。

    睡著的男人一動不動,五龍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離鄉遠行的人都像一條狗走到哪裡睡到哪裡,他們的表情也都像一條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畢露。五龍轉過臉去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畫,肥皂、捲菸、仁丹和大力丸的廣告上都畫有一個嘴唇血紅搔首弄姿的女人。擠在女人中間的還有各種告示和專治花柳病的私人門診地址。五龍不由得笑了笑,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像蒼蠅一樣匯集到這裡,下蛆築巢,沒有誰讚美城市但他們最終都向這裡遷徙而來。天空已經很黑了,五龍從低垂的夜色中辨認出那種傳奇化的煙霧,即使在夜裡煙霧也在不斷蒸騰,這印證了五龍從前對城市的想像,從前有人從城市回到楓楊樹鄉村,他們告訴五龍,城市就是一隻巨大的煙囪。

    五龍離開街角的時候看了看路燈下的男人,男人以不變的姿勢側臥在那裡,他的蓬亂的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走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別睡了,該上路啦。那個男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一動不動,五龍將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經沒有鼻息了。死人----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五龍設想到那是個死人。後來五龍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發藍的臉跟隨著像一隻馬蜂在他後面飛翔,五龍驚魂未定,甚至不敢回頭張望一下,許多黑漆漆的店鋪、工廠和瓦礫堆閃了過去,麻石路面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和浩浩蕩蕩的江水。五龍看見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燈,黑壓壓的船隻泊在江岸碼頭上,有人坐在貨包上抽菸,大聲他說話,一股辛辣的酒氣在碼頭上瀰漫著,這時候五龍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一邊冷靜地打量著夜晚的碼頭和那些夜不歸宿的人。直到現在,五龍仍然驚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氣再決定行走的方向。

    他們看見一個背被包卷的人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他的臉色慘白,脖子和鼻樑上沾著煤灰的印跡。這些人圍坐在一起,就著花生米和鹵豬頭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臉,他們站起來,看著五龍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

    你跑什麼?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龍,他一把抓住五龍的衣領說,你是小偷嗎?

    死人。五龍張大嘴喘著粗氣,一個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來,他對同伴們說,你們聽見了嗎?這傢伙連死人的東西也要偷。

    我沒偷,我不是小偷。五龍這時才發現碼頭上的這群男人。地上貨包上堆放著酒瓶和油膩膩的豬頭肉。他下意識地朝那裡挪過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燈照耀著那些男人紫紅的臉,他們無聲地觀望著五龍。五龍的喉嚨里咕嚕響了一聲,他的手微顫著伸向貨包上的食物,我餓壞了。五龍用目光試探地詢問那些男人。他們的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三天沒吃東西了,我真的餓壞了。五龍昵喃著抓起一塊鹵豬肉,緊接著他就發出了淒楚的尖叫,他們突然而準確地踩住了五龍的手和手裡的肉。

    叫我一聲爹。阿保的腳在五龍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說,叫我一聲爹,這些東西就給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龍抬頭望著阿保的臉和他光禿禿的頭頂,我真的餓壞了,你們行行好吧。

    叫我一聲爹就給你吃。阿保說,你是聽不懂還是不會叫爹?叫吧,叫了就給你吃。

    五龍木然地瞪著阿保,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爹。

    阿保狂笑起來,他的腳仍然踩住五龍的手不放,他指著旁邊那些壯漢說,還有他們,每人都得叫一聲爹,要不然他們不答應。

    五龍掃視著那群人的臉,他們已經喝得東搖西晃,有一個靠在貨包上不停他說著下流話。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模糊的紅光。這種紅光令人恐懼。五龍哀傷地低下頭,看著阿保的腳,阿保穿著一雙黑布鞋,鞋尖處頂出兩顆蒼白的腳趾,它們像石頭一樣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龍的聲音在深夜的碼頭上顯得空曠無力。他看見那群人咧著嘴笑,充滿某種茫然的快樂,五龍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條狗。誰是我的爹?五龍對這個稱謂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兒,在楓楊樹鄉村他有無數的叔伯兄弟和遠房親戚,但是沒有爹娘。鄉親們告訴他他們死於二十年前的大饑荒中。親戚們前來抬屍的時候,五龍獨自睡在干糙堆上舔著一隻銀項圈。鄉親們說,五龍,你那會兒就像一條狗。沒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後阿保的腳終於從五龍的手上鬆開了。五龍抓起鹵豬肉急著朝嘴裡塞。味覺已經喪失,他沒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覺到真正的食物正在進入他的身體,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來。阿保端著一碗酒走過來,他用手掌拍拍五龍的顎部,你給我喝了這碗酒,懂嗎?你一口氣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龍的臉被阿保的手卡得變了形,他費勁地嚼咽著說,我不會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嗎?阿保將酒碗塞進五龍的雙唇之間,給我喝,不喝就把肉從你嘴裡掏出來。

    五龍的頭部本能地向後仰去,他聽見阿保罵了一聲,旁邊的幾條壯漢衝過來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鉗住五龍的雙顎,他的嘴自然地張大著,像一個無底的黑洞。他們朝這個黑洞接連灌了五碗燒酒。五龍蹬踢著,咳嗽著,他覺得那五碗白酒已經在體內燒起來了,他快被燒死了。五龍朦腚朧朧聽見他們狂笑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醉酒的感覺突如其來,頭腦一片空白,五龍疲憊的身體再次似干糙一樣飄浮起來,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燈和那些人醺紅的眼睛在很遠的地方閃閃爍爍。

    他們把五龍扔在地上,看著五龍翻了個身,以一種痛苦的姿勢側臥著。月光照著五龍蠟黃的臉和嘴角上殘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動著,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

    他在說什麼?有人問。

    他說餓。阿保踢了踢五龍的腿說,這傢伙大概餓瘋了。

    這時候江上傳來一艘夜船的汽笛聲,他們聞聲集隊向水邊而去,把五龍扔在地上。那些粗壯矯健的身影從五龍的身上跨過去,消失在高高低檔的貨包後面。五龍爛醉如泥,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他屢次遭遇碼頭會的兄弟,這些人殺人越貨,無所不干,五龍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闖進碼頭會的虎穴,心裡總是不寒而慄。

    黎明時分五龍夢見了楓楊樹鄉村,茫茫的大水淹沒了五百里稻田和村莊,水流從各方湧來,摧毀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樹木。金黃的結穗的稻子鋪滿了水面,隨波逐流,還有死豬死狗混雜在木料枯枝中散發著隱隱的腥臭。許多人從水中跋涉而過,他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哭聲像雨點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樣堅硬地打在他的頭頂上。五龍還看見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顯得有點特別,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點輕鬆,五龍看見自己手裡拖著一條樹棍,沿途擊打酸棗樹上殘存的幾顆乾癟發黃的酸棗。

    江邊碼頭已經開始忙碌了。五龍被四面嘈雜的聲音驚醒,他看見另外一些陌主人,他們背馱大貨包,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有許多船停靠在碼頭上。有許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碼頭的貨堆上,叫喊著什麼。五龍慢慢地坐起來,想了想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的頭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裡還噴出酒肉混雜後的氣味。夜來的事很像一場夢。

    五龍在碼頭上轉悠了一會兒,沒有誰注意他,夜裡遇見的那些人在白天無影無蹤了。他看見幾輛大板車停在一艘鐵船的旁邊,船艙里裝滿了雪白的新米。有幾個漢子正從船上卸米。五龍站著無聲地青著他們,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這是哪裡的米。五龍問裝車的漢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裡的米呢?漢子沒有朝五龍多看一眼,把他最後一籮筐米倒進板車,拍了拍手說,今年到處鬧災荒,這些米來得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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