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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這玩笑太大了,豬頭環顧著他的人馬說,爛屎街就是爛屎街,他們不敢來,他們不來我們就走吧。

    豬頭後來告訴審訊者們說,他已經準備帶人走了,他們絕對不會做十對一的事,那樣十對一是被任何人所恥笑的孩子式遊戲,但是達生像一個瘋子一樣從煤山上衝下來,達生不讓我們離開煤場。

    別走,達生衝過來抓住了豬頭的衣領,他說,是你把我約到這裡的,你怎麼能先溜?

    你說我溜,你是說我們十個人怕你一個人?豬頭哂笑著伸手摸摸達生的前額,你在發高燒吧?豬頭說,李達生,我看你的大腦燒壞了。

    少說廢話,你們一個一個上,看我把你們一個一個地擺平。達生說,誰是爛屎今天會見分曉的。

    豬頭說他本來真的想撤人的,但達生像吃了豹膽一樣兇猛,達生出口傷人,而且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豬頭說他實在壓不下怒氣才跟達生動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起初袖手旁觀,他們看見達生和豬頭在煤堆上扭著打著滾著,達生的嘴裡念念有詞,誰是爛屎,誰是爛屎?另外九個人承認達生和豬頭旗鼓相當難分伯仲,他們看著兩個沾滿煤粉的身體漸漸地鬆軟了,皮匠巷的豬頭最後坐在城北李達生的身上,豬頭抽拳擊打達生的臉部,旁邊的觀戰者鼓起掌來,因為他們羞於在第二輪應戰。誰也沒想到達生會撈起那塊煤矸石,豬頭,小心腦袋,他們話音未落,達生手裡的煤肝石已經敲擊在豬頭的後腦勺上。

    另外九個人後來在拘留所里無一例外地強調了這個細節,他們說本來是一對一,誰也不會插手,但香椿樹街的李達生似乎瘋了,他的瘋狗般的舉動激怒了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他們聽見達生氣喘吁吁地說,爛屎,你他媽才是爛屎,皮匠巷的爛屎,你們再來呀。九個皮匠巷的少年就這樣一擁而上,他們毫無秩序地拳打腳踢,在短短的兩分鐘內把達生真正地擺平了,達生終於安靜地躺在煤堆上,一動不動,達生就像一個坦尚尼亞或尚比亞的黑人躺在他們的腳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來了。

    會不會死了?有個少年摸了摸達生的鼻息說。

    把他埋在煤山里,死了別人也不會發現。另一個少年往達生身上蓋了一層煤石,他對夥伴們說,埋呀,一齊動手,把他埋起來。

    達生正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塊,但兩隻手都已經無力動彈,別埋我,達生說,爛屎才埋人,你們是爛屎,我要跟豬頭說話。

    豬頭捂著後腦的創口來到達生面前,豬頭當時覺得天旋地轉的,但他還是不失幽默地與達生開了玩笑,你要跟我說什麼?豬頭向他的夥伴擠了擠眼睛,他說,你不會讓我替你交黨費吧。

    一隻鬧鐘。達生說,鬧鐘在煤山上,請你幫我帶回去,我母親每天上班要聽鬧鐘的。

    鬧鐘?好吧,我幫你帶回去。

    我運氣太差,一直沒有拜到好師傅,達生說,如果我拜到了好師傅,你們十個人一齊上也不在話下。

    別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還要嘴硬。豬頭笑了笑說。

    他們都是爛屎,我不是,你也不是,達生說,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還想做兩件事,看來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你說吧,你快死了,這忙不幫也要幫了。

    你幫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幫人太囂張了,你別怕嚴三郎,嚴三郎已經死了,十步街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

    我知道十步街沒什麼可怕的,本市三百條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還要幫什麼忙?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小馬你認識嗎?找個機會收拾他,讓他記住我李達生的褲子不是隨便扒的。

    豬頭答應了對手的所有囑託,他說因為他是俠義之士,他說達生那時候還沒咽氣,他準備把達生往護城河對岸的醫院送的,但幾輛卡車突然向煤場這邊駛來,車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煤場,也使皮匠巷的十個少年感到了某種危險,他們沿著護城河河岸向東逃逸,豬頭忘了去煤山上找回達生家的那隻鬧鐘。

    大約在夜裡十點鐘,加夜班的裝卸工人發現翻斗車的鏟斗鏟到了異樣的物體,爬下去一看便驚呼起來,一個人,是一個人!

    確實是一個人,是城北香椿樹街的少年達生。烏黑的煤粉遮蓋了死者衣服和球鞋的顏色,也遮蓋了他滿臉的血污和臨終表情。裝卸工人不認識死者,他只是憑著閱歷和經驗猜想,一個死在煤場的人,其原因大概也是不倫不類烏黑難辨的。

    二十三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小馬一年來在街上疲於奔命,他的職責範圍不算寬乏,但要管的事情卻層出不窮。小馬騎著一輛破舊的公車在街上來來往往,自行車只要在路邊停放時間長一些,車胎免不了要遭到一次襲擊,鐵釘、碎玻璃和刀片,甚至有人用一根火柴棍便輕易地戳破了輪胎。小馬不知道香椿樹街人有什麼理由仇視他,他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有一天他躲在化工廠的傳達室里埋下誘餌,他看見水泥廠老陸的女兒在他的自行車前東張西望,那是個梳羊角辮的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小馬看見她摘下頭上的細髮夾時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身體憤怒地跳起來向現場沖了過去。

    撞到鬼了,怎麼會是你?小馬抓住小女孩的手搶下那根細髮夾,撞到鬼了,小馬說,挺漂亮的小女孩也做這種壞事,你跟我有什麼仇?快說,你跟我有什麼仇?

    沒有,沒有仇。受驚小女孩瞪大眼睛望著小馬。

    沒有仇為什麼要戳我的車胎?快說,你不說我送你到派出所去。

    我不知道。小女孩搖著頭突然大哭起來,她說,警察叔叔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後再也不幹壞事了。

    小女孩哭得厲害,小馬只好鬆開了手。

    小馬想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跟他不存在任何積怨,她肯定沒有理由。真是撞到鬼了,小馬想罪惡的細菌已經在整條香椿樹街傳染擴散,連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也不能倖免。

    小馬那天推著自行車一路。思索著回到城北派出所,同事們發現小馬神色嚴峻而憂鬱,他們問小馬有什麼心事,小馬心裡默念的順口溜這時便脫口而出,城東蠻,城西惡,城南殺人又放火,城北是個爛屎坑。

    小馬創造的順口溜後來是被廣泛流傳的,它與許多人對本城各個區域的印象不謀而合。

    一年一度的雨季無聲地在南方製造著雲和水,香椿樹街的空氣一天比一天濕潤粘滯起來。當一堆灰色的雲絮從化工廠的三隻大煙囪間輕柔地擠過來,街道兩旁所有房屋的地面開始洇出水漬,竹榻上的老人手中已經握著蒲扇,老人說,天怎麼這樣悶呀,要來梅雨了。這麼說著雨點已經紛紛打在屋頂青瓦和窗戶玻璃上,雨點和陽光一齊落在香椿樹街上,梅雨真的開始落下來啦。

    梅雨在城市上空紊亂地傾斜,它像一個愚笨的人撥弄一種失靈的樂器,突然響了,突然又沉寂了。太陽朗朗地掛在空中,石子路上的水窪卻在悄悄增長,護城河裡的水位也在一寸一寸地漲高。沒有人喜歡這種討厭的雨,你在太陽地里走,卻不得不帶上雨傘和而衣,還要穿上既笨重又摺腳膠鞋或雨靴,因此雨季里的人們往往顯得行色匆匆,每個人看上去都心煩意亂。

    而香椿樹街頭的所有植物花卉在雨季里遍嘗甘霖,那些鳳仙,雞冠、太陽花以及剛剛爆出花芽的夜飯花,它們在雨水和陽光的混合作用下生機勃勃,假如養花的人在那些花糙旁側耳傾聽,他們甚至可以聽見枝葉生長和花朵開懷大笑的聲音。

    雨點在香椿樹街的石子路上激濺著,今年的梅雨與往年沒有太大的差別,雨點這樣忽疾忽輕地打在人們的頭上,把人們豐饒多變的日常生活也打濕了。

    據說在七月的雨夜裡又有鬼魂在街上出沒。香椿樹街人所熟悉的一個鬼魂是打漁弄的美琪,有人描述了幽靈美琪在雨季里嶄新的形象,說她的頭髮越來越長,已經披垂過膝,說她手裡的蠟紙紅心大概已經扔完,她的雙手在環抱著一隻黑白黃三色相雜的花貓,更今人難以置信的是關於幽靈美琪在北門大橋上唱歌的傳說,有人說他在凌晨兩點看見美琪抱著那隻花貓站在橋頭唱歌,唱的竟然是人間流行的那支歌----馬兒喲,你慢些走慢些走啊。目擊者說因為當時下著雨,幽靈美琪的歌聲時斷時續,聽來似乎十分遙遠,音色也顯得淒婉低回,與原唱者的風格大相逕庭,但他指天發誓說美琪唱的是那支歌,馬兒喲,你慢些走慢些走啊。

    有關鬼魂的傳說總是會發展到今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迷信的人常常看見鬼魂,而更多的破除了迷信的人卻從來沒看見過任何鬼魂,他們習慣於把街坊鄰居中那些行蹤不定的目光陰鬱的人比喻成鬼魂,譬如從前拾廢紙的老康,老康或許真的是一個妄圖復辟的鬼魂,老康的鬼魂被逮捕了,現在街上又冒出一個鬼魂式的人物,那就是名噪一時的孤膽英雄李達生的母親,住在化工廠隔壁的寡婦滕鳳。

    滕鳳在雨季里徘徊街頭的身影確實酷似一個鬼魂,她撐著一頂黃油布雨傘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你,喂,你看見我家的鬧鐘了嗎?一隻雙貓牌鬧鐘,你看見了嗎?

    雨點打在滕鳳的黃油布雨傘上,打在我們的香椿樹街上,城北一帶的氣候暫時是涼慡的,但誰都知道雨季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下那麼多雨有什麼用?雨季一過炎熱的夏天又將來臨,年復一年,炎熱的令人煩躁的夏天總是會來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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