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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小豬頭懷疑地掃視著達生,一隻手把繩子熟練地扣在門框上,我去報告,他說,你現在別進來,否則你要吃拳頭的。

    達生看見小豬頭飛快地奔向夾弄深處,他用腳踢著豐收里的石庫門,嘴裡哺咕道,通行證?從電影裡學的,小孩才喜歡搞這一套。很快地達生看見一群人出現在光線陰暗的夾弄里,他們慢慢地魚貫而來,步態顯出幾分猶豫,為首的就是豬頭,達生看清楚豬頭裸著上身,肚腹和雙臂各刺了一條青龍,豬頭的臉上是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的表情,達生不由得笑了一聲,他大聲說,開個玩笑,是我,是城北李達生。

    豬頭現在就站在達生面前,還有五六個人站在豬頭身後,他們之間仍然隔著那根繩子,豬頭用一種古怪的富於變化的目光審視著不速之客,先是釋然,而後是驚愕和慍怒,最後便是輕蔑了,豬頭的手按在繩子上,讓達生意外的是他並沒有拉繩放人的意思。

    你來幹什麼?我們有事。豬頭的手指沿著腹部青龍的圖形滑動了一圈,他說,什麼狗屁黑閻王,別說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閻王越獄出來,我這裡不讓進就是不讓進。

    開個玩笑,你怎麼認真了,達生說,哈哈,把你們嚇了一跳吧?

    黑閻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這裡沒人怕他。豬頭的手指離開了他的腹部,開始在那根繩子上滑動,你們香椿樹街的人怕他,你們誰都怕,豬頭突然目光炯炯地盯著達生說,你們誰都怕。我們誰都不怕。

    你們現在都有刺青啦?達生一直掃視著那群人身上的青龍圖案,他難以抑制內心的嫉妒,刺得不好,龍頭刺得太小了,達生這麼挑剔著,轉念一想現在不宜提及這個話題,於是他瞪了一下攔在面前的繩子說,豬頭,你就這麼讓我站在門外?

    對,你就站在門外,豬頭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環視了一圈身邊的朋友,我說過了,我們今天有事,豬頭說,我們今天不和別人玩。

    你們搞得真像那麼回事了,達生臉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點窘迫地咳嗽了一聲,懷疑豬頭會不會忘記他了,會不會把他當成別人了,於是達生又重複了一遍,我是香椿樹街李達生,我是李達生呀。

    我知道你是李達生,豬頭鼻孔里哼了一聲,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

    達生起初呆呆地站在繩子外面,他沒有預料到豬頭對自己會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敵意和藐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見豬頭的人馬哄一聲朝豐收里深處散去,一個沙啞的聲音模仿著豬頭的腔調說,什麼狗屁黑閻王,原來是香椿樹街的爛屎。達生的頭頂再次噗噗地響起來,是血再次沖濺上來了,回來,把話說清楚了,達生貓腰鑽過那條繩子,衝著那些背影喊道,你們罵我是爛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夾弄里站住了,他們明顯地覺得達生此時此刻的挑釁是滑稽而可笑的,有人哂笑著說,馳,他不服氣?不服氣就收拾他,走,把他擺平。但豬頭攔住了他的蠢蠢欲動的朋友,他獨自走過來與達生進行了一番頗具風度的談話。

    別這麼叫場,豬頭說,你一個人,你再怎麼叫場我們也不會碰你。

    一個人就一個人,我怕個x,你罵誰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個人說,全城的人都這麼說。豬頭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打量著達生,他說,你現在一個人,我們不會碰你,你要是不服氣就到你們街上拉些樁子出來,十根二十根隨便,時間地點也隨你挑,我們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個x.達生說,時間地點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點怎麼樣?

    八點就八點,我奉陪。

    去煤場上,就是護城河邊那個煤場,那兒沒有人看見,去煤場怎麼樣?

    煤場就煤場,我奉陪。

    達生看見豬頭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豬頭醜陋的臉上浮出一絲豪邁的微笑,似乎他們已經得勝回朝。別失約,你們千萬別失約。豬頭丟下最後這句話扭臉就走,達生看著他的背影離去,木然地站了一會兒,忽爾想起什麼,拉大嗓門朝豐收里那群人吼道,誰失約誰是爛屎!

    滕鳳記得兒子出事前夕的表現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她準備淘米煮晚飯的時候達生一頭撞迸家門,滕鳳說,又死哪兒去了?讓你煮飯你不煮,這麼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現成的。達生把母親從水池邊擠走,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風叫起來,茶壺裡有冷開水。但達生抹了抹嘴說,來不及了。滕鳳說,什麼來得及來不及?你要瀉肚子的。達生沒再搭理母親,他衝進小房間乒桌球乓地翻找著什麼,很快像一陣風似地奔出家門。你又要死哪兒去?滕鳳在後面嚷著,她知道怎麼嚷嚷兒子也不會告訴她他的行蹤,兒子果然就沒有告訴她。

    滕鳳記得兒子離家時褲子口袋裡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麼東西。她沒有問,她知道怎麼問兒子都是懶於回答她的問題的。

    那天許多香椿樹街人看見達生在街上東奔西走,人們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褲袋,誰也想不到那是一隻雙貓牌鬧鐘,即使他們知道是鬧鐘也不會知道達生為什麼在褲袋裡揣一隻鬧鐘。

    與達生熟識的那些青年知道鬧鐘的用途,他們知道達生那天特別需要一隻手錶,達生沒有手錶,以鬧鐘替代手錶雖然有點可笑,卻不失為一種簡單的救急的辦法。

    八點鐘。達生指著雙貓牌鬧鐘對那些充滿朝氣的青年說,八點鐘。香椿樹街的人不是爛屎,八點鐘在煤場見分曉,跟皮匠巷那幫小孩去賭氣?工農浴室里的那群青年耐心地聽了達生的煽動。但他們不為所動,甚至有人愛惜剛剛洗乾淨的身體,去煤場?他們說,怎麼想起來的?那這把澡不是白洗了嗎?

    豬頭他們說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達生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他的眼睛焦灼地巡視著浴室里每一個精壯魁梧的身體,你們就願意這樣被人糟蹋下去?達生說,你們是不是狗屎在煤場上見分曉,八點鐘,你們到底去不去?

    我們不跟他門賭這口氣,跟皮匠巷的小孩?嘁,見了分曉也沒有名氣。有人說。你們到底去不去?達生說。

    不去,又有人說,你不是爛屎,你一個人去吧,達生走出工農浴室時瞥了眼手裡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街上的陽光已經無情地向紅黃的夕照演變。達生受挫的心隱隱作痛,他有點心灰意懶的。假如浴室里那幫人可以對今晚八點鐘的約會無動於衷,那麼香椿樹街便沒有幾個人會赴約捍衛自己的名譽了。他們害怕。他們真的是爛屎。五點多鐘香椿例街上人來人住,達生留心觀察了視線里的每一個人。一個人是不是爛屎你朝他多瞪幾眼就知道了,達生一邊走一邊兇狠地瞪看那些過路的青年,他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最後都下滑到他的褲袋上。那裡揣著一隻鬧鐘。他們不敢正視自己,他們以為褲袋裡揣著什麼東西?達生一邊走著,幾乎克制不住心裡的叱罵,這條街怎麼搞的?一個個怎麼全是爛屎,真的全是爛屎。

    達生那天沒去找小拐,固為他覺得小拐跟自己已經疏遠了,即使小拐跟著自己也是累贅,小拐是瘸了腿的爛屎。達生懷著最後一點希望去了從前的風雲人物癩子家,癩子正在煤爐上炒青菜,在油煙、煤煙和孩子的啼叫聲中,達生花費了很長時間才讓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癩子爆發的笑聲使達生受到又一次打擊。爛屎就爛屎吧,癩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快奔四十歲的人了,一身力氣讓老婆孩子掏光了,我早就是爛屎了,達生說,你要是不去街上就不會有人去了。癩子仍然快樂地笑著,他說會有幾人的,誰的人氣大你找誰,誰沒腦子你找誰,我看三霸和金龍銀龍他們沒腦子,你去找他們試試吧。

    癩子提及的幾個人達生也去找了,三霸不在家,金龍和銀龍在雜貨店門口和女營業員聊天,銀龍很容易地被煽動起來,他說皮匠巷的人才是狗屎,身上刺了幾條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去,怎麼不去?出一口惡氣去。銀龍說著在金龍屁股上踢了一腳,金龍你去不去。金龍正在為女營業員修理一隻塑料發卡,他回頭膘了瞟達生,說,你找到了幾個人達生說,沒找到人,他們情願做爛屎,金龍立即做出一種無能為力的姿態,他一邊對女營業員擠眉弄眼一邊說,那你找我們去幹什麼?給人做標靶呀?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不去,誰去誰是傻x.達生眼睛裡的人花倏地又黯淡下去,他望著銀龍,想說什麼卻已經懶得再說,銀龍的表情有點負疚,他說。你看我是不怕的,但是沒人去我也只好不去,然後他只又鸚鵡學舌地為自己申辯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誰去誰是傻x.香椿樹街長廊似的天空一點一點地黑下來,達生的心也一點一點地黑下來,褲兜的雙貓牌鬧鐘越來越粗重地磕碰著他的右腿,那是一條綁過石膏的傷腿。現在那兒的每根骨頭都在吮吸他的血和肉,酸脹和疼痛,達生想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可是明天下不下雨又有何妨,重要的是今晚八點,達生現在清晰地聽見雙貓牌鬧鐘在褲兜里的嘀嗒之聲,兩隻貓的眼睛左右閃動著,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今晚八點就要來臨。

    路過打漁弄口時達生收住了匆忙的腳步,他起初想去紅海家試試,他想對香椿樹街的現狀痛心疾首的人就剩下紅海了,紅海如果不去他就無臉再發牢騷了。可是紅海去了又能怎麼樣?達生想無論如何他也找不到十個人了,與其兩個人去不如一個人去。一個人,一個人去煤場讓豬頭他們見識一下,我李達生是不是爛屎?我李達生不是爛屎,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可我李達主不是爛屎。一種絕望而悲壯的心情使達生的眼睛濕潤起來,他想,今晚八點,今晚八點,本市最具爆炸性的新聞就要產生了。

    據皮匠巷那群少年後來在拘留所交代,他們絕對沒想到李達生會孤身一人去護城河邊的煤場赴約,他們趕到那裡時大約是八點整,看見達生獨自站在高高的煤山上,達生把手裡的什麼東西放在煤堆上,與此同時豬頭他們聽見了一隻鬧鐘尖銳而冗長的鳴叫聲。

    煤場的燈光剪出了香椿樹街的孤膽英雄達生的身影,達生驕傲坦然的神色使豬頭大惑不解,他懷疑香椿樹街的人在煤堆後面埋有伏兵,豬頭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場四周靜若墳墓,沒有一個伏兵的影子。

    你們的人都躲在哪兒?豬頭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麼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來。

    就我一個人。達生說。

    你開什麼玩笑?快把他們叫出來,有幾根樁子全部釘出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

    誰跟你開玩笑?達生說,就我一個人,他們是爛屎,他們不肯來,那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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