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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好了,跟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說什麼都是白說。其實我金蘭要找拎箱子的人還是能找一大把的,我讓你送我是讓你多看幾眼這個孩子,你沈敘德不是傻瓜,你該知道我的用心。
這麼說你讓我做了搬運夫還要我感謝你?不就是拎兩隻箱子嗎?說那麼多廢話,別說兩隻箱子,就是八隻箱子我照樣拎著走,走,走,送你去青島。
午後艷麗的陽光照耀著禮拜天的街道,敘德跟在金蘭身後,始終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街上人多眼雜,金蘭懷裡的孩子又不合時宜地啼哭起來,敘德前後左右觀察著行人的眼色和表情,覺得渾身彆扭,他疾走幾步超過了金蘭,說,我在前面走,你別讓孩子哭,再哭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金蘭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金蘭說,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想把他嗆死呀?
他們從護城河邊抄了小路朝火車站走,金蘭去裝卸隊取箱子的時候敘德抱了一會兒男嬰,敘德的腦袋幾乎俯在男嬰粉紅色的小臉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樣研究著男嬰的外貌。沒有什麼驚人的發現,但敘德覺得男嬰憨態可掬的樣子與他幼年時的照片非常相似。金蘭在旁邊看著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麼名堂啦?敘德就把孩子塞給她,提起了兩隻皮箱,他說,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遠遠地看見了火車站笨重的建於舊時代的青灰色建築,那團雜亂的嗡嗡之聲現在也聽得清楚了,是一個女播音員預報車訊和另一隻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後的聲音。火車站的特殊氣息使敘德莫名地感傷起來,他記得小時候常常與達生紅旗他們溜到火車站來玩,其實也不是玩,是靠在月台的鐵柵欄外看人上火車,看火車啟動。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敘德沒想到火車站至今仍然給他以這種言語不清的悲哀和失落。當他把兩隻皮箱放在候車室的長椅上,一句髒話脫口而出,火車站,操你媽的,金蘭白了他一眼,火車站怎麼惹你了?敘德笑著嘆了口氣,他說,怎麼沒惹我?老子從小到大沒坐過一次火車。
敘德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成為後來事情變化的契機,或者那是金蘭蓄意策劃安排的結果。
他記得他在身上到處搜尋半盒香菸時金蘭在一旁竊笑,金蘭的笑容詭秘而意味深長,你沒有煙了,我有煙,她一邊搖著孩子,一邊伸手拉開提包的拉鏈,亮出裡面的三盒前門牌香菸,別動,她拍掉了敘德伸過來的那隻手,她說,現在不給你抽,給你在火車上抽,夠你抽到青島了。
你讓我送你到青島?敘德大吃一驚,他說,你讓我一起上火車?
眼睛別瞪那麼大,你不是說從來沒坐過火車嗎?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島,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金蘭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敘德的臉,她說,你別擔心車票,火車站我很熟,檢票員和車上的列車員都是老熟人,跟他們打個招呼就上車了。
你瘋了。你去青島走親戚,我去幹什麼?
幹什麼?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帶著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門沒見過老朱,我就說你是我男人。
你瘋了。冒名頂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證你不會後悔,你不知道青島有多美,就在海邊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喜歡游泳嗎?金蘭說著把孩子塞給敘德,再次拉開提包的拉鏈,從裡面拽出一件沒有袖子的毛衣,她說,這毛衣快織好了,不準備給老朱那雜種穿了,給你穿,你不用擔心沒衣服穿,到了青島什麼都會有的,我在那裡有很多親戚很多朋友。
你讓我這麼說走就走。敘德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冽開嘴笑了,他說,我們三個人坐火車,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別人會說,沈敘德跟金蘭私奔了。
就是私奔,膽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給我一句話,你要是做縮頭烏龜,我也不勉強你,我什麼時候勉強過男人?別說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剛我也不會勉強他。
你別吵,現在是革命的緊急關頭,讓我考慮一下,不,讓我擲分幣來決定,敘德從褲袋裡挖出一個分幣,放在手心裡旋轉著,國徽朝天我就上火車,敘德說,要是看見稻穗我就回家。
鎳幣落在候車室骯髒的水泥地上,蹦彈了幾下,兩個人的腦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金蘭先失聲叫起來,國徽,國徽,我就猜到是國徽。
候車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擲分幣的一男一女和他們的嬰兒。受驚的嬰兒哇哇地哭了,懷抱嬰兒的女人卻滿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著那個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個青年,他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月台,嘴裡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音,人們猜測他是在模仿火車汽笛,可是那麼大的人為什麼還要學火車叫?因此那些人特別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他們發現那個青年動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卻是迷茫。
敘德上火車的時候仍然跟著一雙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車轟隆隆地駛過鐵路橋,鐵路橋橫跨在香椿樹街上空,多少年來香椿樹街的人已經習慣於讓火車在他們頭頂上通過,穿越鐵路橋橋洞時他們小心地躲避著火車頭噴濺的水霧,他們能看見貨車運載的坦克、汽車、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貨物,但他們難以看清客車車窗邊的人臉,那些人的臉總是像飛一樣地稍縱即逝,有一天人們熟識的敘德和金蘭也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了,但誰也沒看見那對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鐵路橋橋洞裡的異鄉夫婦在橋下撿到了一把銅質鑰匙,他們估計鑰匙是被火車上的人扔下來的,火車上的人會扔下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水果核、糖紙、煙盒、酒瓶和塑料片,但扔鑰匙似乎是第一次。異鄉人夫婦看見鑰匙上粘著一小塊膠布,膠布上寫了個字:沈。男的認識字,他說,丟鑰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門鑰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的鑰匙。異鄉人夫婦隨手把鑰匙扔在煤渣堆里,他們對姓沈的人從火車上扔下鑰匙的原因不感興趣。
二十二
朋友們不知不覺地分道揚鑣了,男孩與女孩不同,女孩之間好得形影不離,如果突然不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賭氣的緣故。男孩卻不是這樣,就像達生那天在城東皮匠巷一帶閒蕩時,突然想起了敘德和小拐,還有身陷牢獄的紅旗,他們的臉那麼熟悉而主動,卻又是那麼遙遠,達生模著前額追索他與朋友們分手的原因,腦子裡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條香椿樹街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一個大人物,沒有一處熱鬧有趣的地方,沒有任何一種令人心動的事物,達生每次走到北門大橋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想打漁弄紅海那番話是對的,而城東斧頭幫那些人對香椿樹街的輕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們說,你們那條街是爛屎街。
達生吹著回哨沿城牆往城外走,也不總是去城東,有時他也搭公共汽車去城南,春天的時候達生常常漫無目的地遊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車上他看見一個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們揪住,他的手伸到一個婦女的提包里去了,那個男人像一件木器似地被車上的人推來推去,到處嗑嗑碰碰的,撞到達生面前時達生飛起一腳踢在小偷的胸部,這叫追心腳,達主咧嘴一笑,他看見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滾在車廂地板上,旁邊有人說,送他去派出所,教訓幾下就行了,你不能這麼踢他,踢死了他怎麼辦?達生說,踢死了也是白死,偷東西?什麼壞事都比偷東西好,這種人才是爛屎。公共汽車停在城北派出所的門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車,達生看見小偷腳上的解放鞋脫落在車門口,他彎腰撿起了那隻鞋子,猛地一扔,那隻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頂上,達生搓了搓手說,派出所有什麼了不起?派出所里的人也是爛屎。
但是汽車上的插曲改變不了達生孤獨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裡他差點和一對年輕的情侶動手,他們擦肩而過時達生發現那個男孩在瞪他,達生就站住了說,喂,我臉上有字嗎?
那男孩一邊走一邊說,誰這麼欠揍,跑到皮匠巷來吹口哨?達生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屈辱的遭遇,血往頭頂沖濺,達生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領,他說,爛屎,你這樣爛屎也敢跟我叫場?那個男孩顯然無所防範,他的頭艱難地轉了一個小角度,看不見達生的臉,便看著身邊的女孩問,誰呀,誰這麼欠揍?那個女孩慌亂的目光朝達生匆匆一瞥,突然尖聲大叫起來,快跑,他是城西黑閻王,他從糙籃街越獄逃出來了!
達生沒有料到女孩會把他當成黑閻王,他看著那對情侶像驚兔一樣跑過街口,過了很久才嘻地笑出聲來,他想他只是擺了一個架式,他們居然就把他當成了城西黑閻王,可見皮匠巷的人也是爛屎。城西黑閻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條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達生聽說過那人的威名卻無緣一睹其風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為什麼把他錯認成黑閻王,或許他的相貌酷似黑閻王?或許黑閻玉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樣首先抓住別人的衣領?
我是越獄的黑閻王,黑閻王光臨皮匠巷了,達生後來懷著這種有趣的臆想朝豬頭家走去。豬頭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豐收里,這就意味著達生需要走過一些羊腸般彎彎曲曲的小道,達生雖然只去過一次豬頭家,但他記住了豬頭那次對他的激賞,豬頭說,我們不跟香椿樹街的人玩,但對你李達生例外,你還是有一點級別的,跟我們玩的人都有點級別。達生因此也記住了豬頭家撲朔迷離的方位,達生沒想到在豐收里門口被一根繩子堵住了去路。
繩子的一頭拴在石庫門門框上,另一頭捏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髒,他的齶骨則很明顯地向前突出,達生一眼就認出那是豬頭的弟弟小豬頭。
小豬頭,放下繩子,達生說,讓我進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證。小豬頭向達主伸出手說。
什麼通行證?小豬頭,你他媽的不認識我了?
我不認識你。通行證,小豬頭仍然向達生伸著手。
嘿,到這裡來要通行證?嘿嘿,你們家成了什麼司令部啦?
我們家就是司令部,他們正在開會,我哥哥說陌生人沒有通行證不准進來,小豬頭說,你到底有沒有通行證?沒有就給我退後三公尺。
小豬頭,你也不問問我是誰,我想進就進,別說是小小豐收里,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闖不誤,把繩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別怪我不客氣嘍。
膽敢闖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誰?
你連我都不認識,還在這裡站什麼崗?達生擰了一把小豬頭的耳朵,他遲疑了一下,突然響亮地說,城西黑閻王,黑閻王,你聽清了嗎?快去通報你哥哥,就說黑閻王越獄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