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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素梅準備把那盆紅燒大腸端進房間去,她抓了一塊放在嘴裡嚼著說,偏咸了一點,咸一點更好吃,也正是這個時候她聽見了沈庭方的一聲慘叫,素梅衝進去時看見沈庭方手裡抓著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褲褪到了膝蓋處,腹部以下已經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過了被子蓋上身體,然後他就昏死過去了。素梅看見的只是一片斑駁的猩紅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經剪掉了什麼,她原地跳起來,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塊戰勝了捶胸頓足的欲望,素梅拉開棉被,看見男人並沒有把他痛恨的東西斬盡殺絕,它半斷半連地泡在血泊中,還有救,還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邊對著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聲就剎住了,現在不能喊救命的,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事情的底細,素梅想這種關鍵時刻一定要保持鎮靜,她記得雲南白藥止血很靈驗,於是就從抽屜里找出來,把半瓶雲南白藥都撒在了沈庭方的傷處,然後她用三隻防護口罩替沈庭方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在確信別人猜不出傷口之後,素梅推開了臨街的窗戶,向著暮色里的香椿樹街,不緊不慢地喊了三聲,救命,救命,救----命。
化工廠的一輛吉普車正巧駛出廠門。後來就是那輛吉普車送沈庭方去了醫院,好多鄰居想擠迸吉普車,素梅說,上來兩個小伙就行了,幫我托住他的頭和腳就行了。素梅堅持自己保護沈庭方胯部,一條毯子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這個部位,車裡車外的人都想掀開毯子,但素梅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邊角,沒什麼可看的,是脫肛,痔瘡,素梅聲色俱厲地喊著,別堵著車,耽擱了人命誰負責?
化工廠門口的人群漸漸散去,剩下幾個人仍然對沈庭方的患處議論紛紛,有人說,脫肛?脫肛也用不著喊救命呀?我也脫過的,塞進去就好了,旁邊的人便開懷地笑起來,這種隱疾在香椿樹街居民看來滑稽多於痛楚,他們忍不住地就會笑起來。
那天敘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看見門鎖著,先是嘭嘭地敲,敲不開就用腳踢。對門的達生聞聲走過來,看著敘德,想說什麼,未開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麼?敘德說。
你爹在醫院裡搶救。趕快去,聽說他的----達生說到這裡又笑起來,而且越笑越厲害,掉下來了,達生笑得彎下腰,他說,不騙你,真的掉下來了。
敘德好不容易才聽懂達生的意思,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愕而尷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過,敘德很快也被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聲,敘德的笑聲聽上去比達生更響亮更瘋狂。
不知是誰趁著沈家鐵鎖把門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壇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個五月那隻花壇無人照料,幾朵雞冠花擠在瘋長的雜糙間,更顯出一片淒涼,五月里人們熱衷於為沈庭方的自傷事件添油加醋,關於自傷的原因已經有了五種至八種不同的版本,人們走過沈庭方去年壘砌的花壇,發現花壇比人更可憐,竟然有三隻貓臥在亂糙棵里睡覺,如此看來花工廠的花匠說得對了,花匠說花比貓狗更知人心,花事枯榮都是隨著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裡去了,香椿樹街街頭窗下的花糙仍然是那麼幾種,栽在瓦缽、砂鍋或破臉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齊開著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號召力的花卉愛好者沈庭方住院養病期間,一種極易繁殖而且討人喜歡的糙花在香椿樹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陽花,紅色、黃色、紫色的小花,遇見陽光便竟相怒放,也許像盛夏季節的夜飯花一樣,太陽花會有一個別的什麼名字,但種花的香椿樹街人從來不去考證花的名字,他們隨心所欲地讓太陽花長著,太陽花一直開到夏天,後來便取代了夜飯花的地位,成為香椿樹街新的標誌了。
二十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顯地增多,主要是滿地的廢紙加強了這種骯髒的印象,五月是愛國衛生月,市里經常派人下來檢查衛生,香椿樹街居民委員會的女幹部發動群眾,在檢查小組到來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掃,就是那一天,許多人看著滿街飛揚的廢紙片,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拾廢紙的老康,很久不見老康了,老康跑到哪裡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紙片,也用不著我們來打掃,有人發著牢騷,一邊就好奇地問,老康跑到哪裡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靈通人士壓低了喉嚨說,你知道就行了,別在外面亂說,老康被捕了,他是潛伏下來的軍統特務,軍統特務你知道嗎?
第一次聽說此事的人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都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是披著人皮的狼,危險,危險,真危險呀。讓他潛伏了三十年,太危險了。
你知道嗎,護城河裡那些槍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個大地窖,老康不光在地板下藏槍,還藏了幾百個帳本,都是變天帳。消息靈通人士最後當然要提到一個功臣的名字,那是誰也猜不到的,這時他們往往賣一個關子說,你猜是誰發現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騙你,是小拐第一個發現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樹街北端的那間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簍筐都被慕名前來的觀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過新釘的木板條的一絲空隙朝裡面張望,屋裡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時更黑更暗了,但人們還是能看見那些地板被撬開,下面依稀暴露了那個神秘兇險的大地窖。
孩子們總是多嘴多舌,他們說,老康病歪歪的,他藏了那麼多武器幹什麼?大人對這種愚笨的孩子往往賞一記頭皮,神情嚴厲地說,這也不懂?他等著復辟,什麼叫復辟你懂嗎?
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說,老康蠻可憐的。大人就說,可憐個屁,那是裝出來的,越是狡猾的敵人偽裝得越深,你看電影裡的那些特務間諜,誰不是可憐已巴的?
拾廢紙的老康一去杳無脊訊。據說老康被羈押時的口供一日三變,一會兒咬定那地窖在他搬進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槍枝彈藥早就堆放在那裡了,一會兒又承認地窖是他挖的,但他說挖地窖只是為了存放壽康堂遺留的帳本和一些珍貴的藥品,老康大概是神經錯亂了,最令人發笑的一條口供談到了神話中的天兵天將,他說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進護城河的,老康竟然說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盜銀甲的天兵天將,他們來無影去無蹤,他們只是把武器存放在地窖里,對於它們的用途他無權過問。
沒有人相信老康荒謬的口供,人們開始對這樁奇案的發現經過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追蹤著少年小拐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發現那個地窖而一鳴驚人的,但小拐那時已經不是往日那個小拐了,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藍色中山裝,口袋上別著一支鋼筆和兩支原子筆,小拐的神情雖然仍嫌輕浮和油滑,但他已經學會了一套深奧的外交辭令,怎麼發現的?
提高革命警惕嘍。小拐不停地眨著眼睛,他說,這屬於一級機密,現在不能讓你們知道,為什麼,什麼為什麼?不能打糙驚蛇!
王德基一家在這年春天悲喜交加,錦紅之死給王德基帶來了無盡的悔恨和悲傷,那段時間王德基每飲必醉,醉了便左右開弓摑自己的耳光,摑過耳光後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過秋紅來問,是誰害死了你姐姐?秋紅怯怯地說,是蝴蝶幫。王德基便嗚嗚哭起來,一哭總是重複著同一句話,我要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我要親手斃了那三個雜種。秋紅在旁邊提醒父親道,他們已經被槍斃了,在石灰場,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盤子裡抓了幾粒花生塞在秋紅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種負疚的目光看著秋紅說,等你長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攔了。阿貓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攔了。
在悲憤的四月里王德基絕對沒有預料到五月的榮耀,而且那份榮耀競是小拐給他帶來的,他怎麼能想到一向被鄰里嗤之以鼻的兒子突然成一個標兵,一個模範,一個先進個人,街上的人都說是小拐抓到了潛伏三十年的特務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問小拐,你怎麼知道老康是特務?小拐說,我發現了地窖,他要不是壞人挖那麼大的地窖幹什麼?王德基說,你怎麼知道老康家裡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來,他說,我看見老康總是鎖著那小屋的門,他是個撿廢紙的,又沒有什麼東西怕人偷,為什麼要鎖門?他越是怕人進去我偏要進去,我從氣窗里翻進去的,我覺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開來一看就看見了地窖。
王德基始終懷疑兒子的發現是瞎獵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兒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裡的某件東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問底了,當香椿樹街的人們對小拐刮目相看的時候,王德基望子成龍的心愿突然從虛幻回歸現實,他的心情由悲轉喜,這種逆轉導致了王德基內分泌的紊亂,因此他的枯黃的臉上一夜間長滿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瘡。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禮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會,一個穿紅裙的女孩子向小拐獻了花,一位市委副書記向小拐頒發了一隻裝著獎狀的鏡框,還有人在小拐的新中山裝上佩戴了一朵大紅花,會場上掌聲雷動,王德基在台下看著兒子靦腆的手足無措的樣子,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兒子那件新中山裝太大了,要是他母親和姐姐活著,絕不會讓他這樣上台領獎,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著掌,不知不覺地流了淚。有的喜悅是人們無法抑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禮堂的喜悅,他用肘部捅了捅旁邊的一個陌生人,高聲說,那是我兒子。
那是王家父子倆終生難忘的一天,多年來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車馱著小拐穿越香椿樹街。也就在那輛咯咯作響的舊自行車上,父子倆完成了多年來最融洽最美好的談話。
小拐,你以後該好好做人了,你要對得起那份光榮,別再小偷小摸的不學好了,小拐你聽見了嗎?土德基說。
我聽見了,小拐說。
小拐,你也長大了,知道好壞了,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不罵你,你要給我爭氣,你要是年年都像今天這麼光榮,我給你當兒子都行,你聽見了嗎?王德基說。
我聽見了。小拐說。
小拐,街道就要給你安排工作了,以後不准到處閒蕩,不准跟達生一起玩,不准去敘德家,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小拐說。自行車經過達生家門日,達生正巧叼著一支香菸出來,他對小拐手裡的鏡框很好奇,追著自行車問,你手裡捧的什麼東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個鬼臉,剛想說什麼,王德基猛地回過頭來,小拐立刻噤聲,表情也端正嚴肅起來,他說,我沒跟他說話。自行車疾速駛出幾米遠,小拐聽見達生在後面罵他,嗨,搞不懂了,連你個小瘸x也混出一份人樣來了,胸口戴朵大紅花?什麼意思?你他媽的也配當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