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孫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里,從區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墨綠色的坐著很不舒服的長條凳,習慣了上訪者諂媚的腔調和蕪雜的多為雞毛蒜皮的上訪內容,當然對法院的人特有的嚴厲冷漠她也不以為怪了,孫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擺事實講道理,我兒子不是強xx,我兒子的戶口薄上的年齡未滿十八歲,他們把紅旗的案子判錯了,他們該給紅旗翻案。孫玉珠想我不是無理取鬧。你們阻止我來我還是要來,天底下總有個公理,我有理為什麼不能來?

    你又來了。法院女幹部的表情果然是孫玉珠想像的那樣,尖刻而很不耐煩,她用原子筆敲著桌沿說,你兒子的上訴駁回了,你再來多少趟也沒用,你這樣一趟一趟地跑來有什麼用?影響我們的工作!

    法院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吧?孫玉珠這麼回敬了女幹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對女人難辦事,便轉臉對另一個男幹部說,上次的申訴材料你們看了吧?那份不夠詳細,我又帶了一份新的來。

    已經駁回了,用不著再寫材料,寫多少材料也沒用。男幹部說,回家去吧,這麼好的天氣,回家去曬曬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錯就判錯了?孫玉珠冷笑了一聲說,你的意思是我兒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說理的地方了?

    女幹部在旁邊憤然道:別跟她廢話,讓她再往上告去。

    我沒跟你說話,你這種女同志肯定沒兒沒女的。孫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視著那個男幹部,她把手裡的一疊信紙輕輕地放在他辦公桌上,這份材料才詳細,你要是看過了就知道我兒子是不是強xx了,孫玉珠說,性命攸關的事情,你們……我求你們再看一遍吧。

    已經駁回了。男幹部的肘部在桌上滑了滑,將那疊信紙推出去幾寸,有幾頁紙輕飄飄地從桌沿上掉到地上,男幹部愣了一下便彎腰去拾,但他的手被孫玉珠狠狠地推開了。

    孫玉珠自己收起了所有信紙,她把它們放迸尼龍包里,牙齒始終緊咬著嘴唇,她的整個臉部都扭曲著,兩個幹部以為他們將聽到那種熟悉的誇張的哭號,但孫玉珠沒有再哭,她一步一停地走到門邊回過頭掃了兩個幹部一眼,你們難不倒我,孫玉珠說,我是要往上告的,去省里,去北京,就是告到中央去也不怕,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我要是告死了還有我男人;我男人告死了還有我兒子女兒,你們等著吧。

    孫玉珠走出法院時突然覺得眩暈,腳下的台階都像活物一樣晃動蹦跳起來,她想就近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迷離的視線里,女孩坐在前面低處的台階上,烏黑的濕漉漉的長髮向左右甩動著,一張蒼白美麗的臉慢慢地向孫玉珠這邊轉過來,是美琪,又是那個濕漉漉的到處遊逛的幽靈美琪,孫玉珠覺得她被幽靈注視的臉部冰涼冰涼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過,孫玉珠不再恐懼,你在這裡,你來得正巧,孫玉珠快步沖向女孩,我要抓你迸法院對質,你去告訴他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強xx?是不是強xx?孫王珠的手剛觸及幽靈的綠裙裙擺,一片細碎的水珠濺了起來,幽靈美琪黑髮飄起來,小巧而豐盈的身體跳起來,霎間疾行二十米,孫玉珠看見她站在一叢紫荊花後面,表情漠然朝台階眺望著,她手裡捏著一疊鮮艷的蠟紙紅心,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閒逛,你別逃,你怕去對質?你逃到哪裡都脫不了干係,孫玉珠踉蹌著朝幽靈美琪衝過去,她看見了女孩若無其事的微笑,女孩翹起蘭花指拈住一枚蠟紙紅心,對準它吹了一口氣,孫玉珠便看見一塊紅影直直地朝自己飛過來,她胸口的劇痛就是這時候產生的,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玩紙片,孫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叢紫荊花上,最後那個痛苦而悲愉的瞬間,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靈美琪的綠裙了。

    也許是抓住過什麼,孫玉珠的手穿過了紫荊縱橫交錯的花枝,執拗地伸向另一側,她的手最後是握緊的,確實像抓住過什麼東西,那也是香椿樹街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孫玉珠最後的姿態。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桿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桿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主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桿,但不知怎麼電線桿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桿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桿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跳起來,她想就近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迷離的視線里,女孩坐在前面低處的台階上,烏黑的濕漉漉的長髮向左右甩動著,一張蒼白美麗的臉慢慢地向孫玉珠這邊轉過來,是美琪,又是那個濕漉漉的到處遊逛的幽靈美琪,孫玉珠覺得她被幽靈注視的臉部冰涼冰涼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過,孫玉珠不再恐懼,你在這裡,你來得正巧,孫玉珠快步沖向女孩,我要抓你進法院對質,你去告訴他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強xx?是不是強xx?孫王珠的手剛觸及幽靈的綠裙裙擺,一片細碎的水珠濺了起來,幽靈美玖黑髮飄起來,小巧而豐盈的身體跳起來,霎間疾行二十米,孫玉珠看見她站在一叢紫荊花後面,表情漠然朝台階眺望著,她手裡捏著一疊鮮艷的蠟紙紅心,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閒逛,你別逃,你怕去對質?你逃到哪裡都脫不了干係。孫玉珠踉蹌著朝幽靈美琪衝過去,她看見了女孩若無其事的微笑,女孩翹起蘭花指拈住一枚蠟紙紅心,對準它吹了一口氣,孫玉珠便看見一塊紅影直直地朝自己飛過來,她胸口的劇痛就是這時候產生的,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玩紙片,孫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叢紫荊花上,最後那個痛苦而悲愉的瞬間,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靈美琪的綠裙子。

    也許是抓住過什麼,孫玉珠的手穿過了紫荊縱橫交錯的花枝,執拗地伸向另一側,她的手最後是握緊的,確實像抓注過什麼東西。那也是香椿樹街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孫王珠最後的姿態。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桿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桿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桿,但不知怎麼電線桿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桿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桿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雨靴。小徐笑著說,我還以為是新流行的皮靴呢。

    我有皮靴,可街上那麼多污水,怎麼能穿出來?錦紅又伸出一隻腳朝那隻雨靴瞪了一眼,不知為什麼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覺得他讓自己難堪了。

    第一次約會不得不在雨靴上費這麼多口舌,都怪化工廠該死的污水泛濫。錦紅坐在文化宮旱冰場邊的長椅上,離小徐約有一尺之距,她始終矜持地撅著嘴。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許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場上滑旱冰。錦紅不知道小徐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約會,人多眼雜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問,但又不想使自己成為談話的主動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動,錦紅想,讓他多說話,他多說話就把自己一點點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於上當受騙。

    我去租兩雙鞋,我們去溜冰怎麼樣?小徐說。

    這樣溜來溜去有什麼意思?錦紅說,再說我也不會,我就是會今天也不溜冰。

    為什麼?你不會沒關係,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說,我溜得很老練的,局裡比賽第三名。

    錦紅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場約會,原來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個疙瘩如此輕易地解開了,錦紅扭過臉看旱冰場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說,怎麼教呢?

    很容易學,我拉著你跑上三圈,保證你不會摔跤了。小徐說,我不吹牛,我們廠里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會的。

    你拉著我的手?錦紅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調整好坐姿,審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這裡切入正題,反正遲早要問的,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錦紅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獨生子吧?

    不,我們家有十八個孩子,我是第九個。小徐說。

    錦紅猛地用譴責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還是聲調都表明那是個玩笑,錦紅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臉卻仍然沉了下來,不要開玩笑,錦紅的聲音很生硬,她說,第一次見面,不要亂開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開玩笑,你這位同志太----太什麼?

    大----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說,你太像一個黨員了。

    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錦紅疑惑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嗔怪之色,她說,我怎麼會是黨員?

    我一不會拍領導馬屁,二不會裝積極搶風頭,你呢?我正想問你,你是不是黨員?

    當然是,三八年入黨的老黨員了,小徐信口說著倏然意識到對方厭惡玩笑,立刻剎住話頭,換了一種嚴肅的口氣說,堅決不開玩笑了,說真的,你對我印象怎麼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滑頭?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