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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小拐重回學校是在一個禮拜一的早晨。從香椿樹街走到東風中學大概要走五分鐘,但他覺得這條路突然拉得很長,混跡在早晨上學的少男少女群里使小拐覺得乏味而難堪,他一直苦苦地琢磨怎樣背書包,怎樣才能區別於別的中學生,那隻討厭的書包不管是背著,拎著還是搖動著,一樣地讓小拐覺得彆扭,最後他乾脆把它塞進線衫裡面。因此那天街上的人們看見土德基的兒子小拐後背上又鼓出一個大包,遠看就像個小羅鍋。
路過街南石橋下面時,小拐迎面看見敘德騎著一車玻璃瓶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敘德在車上大聲說,拐x,大清早的你拐到這裡來幹什麼?小拐看了看街邊的露天小便池,靈機一動,說,你管得寬,我來撒尿,小拐往那兒挪過去,聽見敘德在車上罵,笨蛋,街上哪兒不能撒?偏要拐到這裡來。小拐沒有答話,等到敘德騎車過去了,小拐回過頭說,你管得寬,你還是操你那老x去吧。身子一扭線衫裡面的書包就掉下來了,小拐從滑膩的濺滿污跡的台階上拾起書包,愣了一下反而幸災樂禍地笑了,上學,上學,小拐說,第一天書包就掉尿池裡,還上什麼狗屁學?
第一天回學校小拐就出了風頭。
小拐坐在業已陌生的教室里東張西望,唇邊始終掛著一抹輕蔑的微笑,他問同桌的那個男孩,這兒怎麼像幼兒園似的?我怎麼誰也不認識?那個男孩搶白了他一句,你不是留一級嗎?小拐就瞪著四周的人說,留級?我王大拐跟你們坐在一起,是你們的光榮。
小拐沒想到第一天就與李胖狹路相逢。第一天就上了李胖的政治課,他記得李胖踏迸教室時朝他投來厭惡的一瞥,以後李胖濃黑的眉毛一直扭成一個八字,小拐知道李胖的眉毛是為他皺起來的,厭惡對厭惡,小拐伸直手臂對準講台做了個扣動手槍扳機的動作,喊,他神氣活現什麼?小拐說,進來了也不跟老子打個招呼。
政治教師李胖後來對他的同事說,他一看小拐賊眉鼠眼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是為了尊重學校的安排,他始終壓住自己的火氣。我倒像怕他似的,眼睛不敢朝他看,李胖怒氣衝天地說,你不看他他卻要來撩你,亂插嘴,你講一句他插兩句。到底是誰給誰上課?
政治課上到一半,李胖叫了一個男孩站起來提問,什麼是資產階級法權?那個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不是資本家?要不就是帳房先生吧?李胖剛想發作,聽見小拐又在插,笨蛋,小拐說,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知道,李胖走過去用教鞭敲著小拐的課桌,請你不要亂插嘴,李胖用一種嚴峻的目光逼視著小拐,他說,你要知道也可以站起來回答,就怕你什麼也不知道。小拐斜著眼睛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怎麼辦?李胖說你要是答出來了,我當學生,你做老師。小拐嗤地一笑,抬眼望著天花板說,什麼是資產階級法權?讓我舉個例子,你就是一個資產階級法權。你長得那麼胖,我們卻長得那麼瘦,你可以拿教鞭隨便敲誰,我們卻不可以敲你。你不是資產階級法權是什麼?
當時教室里哄堂大笑,李胖終於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拐的衣襟將他拎到門外,小偷,三隻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門喊道,給我滾回大街上去吧,學生們都從窗玻璃里偷窺外面的小拐,看見他把臉貼在玻璃上,做了一個鬼臉,你發什麼脾氣?不懂就虛心一點嘛。小拐用手指戳李胖,然後他就從走廊上消失了。學生們都以為他回家去了,臨近下課的時候卻看見他又回來了,小拐推開窗戶,一揚手將一隻紙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講台上,送你一樣禮物,小拐這麼叫了一聲又離去了。李胖用教鞭挑開那隻紙包,一堆糞便就赫然暴露在學主們的視線中。
那天李胖在辦公室里暴跳如雷,學校的領導都聞聲而來,任何人的勸慰對於李胖都無濟幹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著,這種孩子該進監獄,你們想挽救你們去給他上課,東風中學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們看著辦吧。領導們看了看窗台上那個紙包,都覺得在小拐身上做試點砸鍋了,但他們對李胖的態度也頗為不滿,你是老教師了,跟一個孩子斗什麼氣?教導主任批評李胖道,都像你這樣動不動撂挑子,教育革命怎麼進行?都像你這樣,我們學校挽救一個差學生的指標怎麼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遞上了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當場就被學校方面拒絕了,領導說,學校就你一個政治老師,你怎麼能走?李胖說,這政治誰都能教,誰想挽救那小拐子誰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講台上就要嘔吐,學校不肯收他的申請,李胖預料到了,後來他住進了醫院,讓家屬送來了一張病假單,病假單上羅列的疾病有高血壓、心臟病、胃潰瘍等近十種。按規定是可以長休在家的,學校的領導看到病假單不知說什麼好,他們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問題是他帶病工作了這麼多年,最後竟然為小拐和一泡屎喪失了工作熱情,未免有點可惜。本來我們要推選李老師做全市優秀園丁的,領導們暗示著李胖的妻子說,能不能讓他再堅持一下呢?沒想到那女人的火氣比李胖還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衝動地朝操場上的學生指了指,這都是些什麼孩子呀,一個個像要殺人似的,再支撐我們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儘管李胖妻子的話有點危言聳聽,在場的那些老師還是被觸動了心中的隱痛,他們隔窗望著操場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個男孩的景象,一個個沉默無語。這年春天東風中學的教師們人心浮動,最直接的誘因似乎就是小拐與李胖鬧出的事件,學校的領導權衡再三,忍痛放棄了小拐這個教育改革的試點,教導主任再次登臨王德基家門時,眼睛裡沁出了淚光,不是我們不想挽救你兒子,是你兒子不肯配合,教導主任說,還是讓他回家吧,我們已經找了另一位同學作試點。王德基知道兒子重歸學校的事情已是曇花一現,他扳著手指算了算兒子歸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德基苦笑幾聲,猛勁地握著教導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謝意,我的兒子我知道,學校是教不好他的,王德基突然咬著牙說,要揍,要往死里揍,揍掉他半條命或許能長出點人樣。
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綁地捆起來,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錦紅和秋紅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裡偷偷地往他嘴裡塞一塊飯糰。第二天王德基去上班,錦紅壯著膽子把小拐從床底下放了出來,小拐身上的繩子剛鬆開就騰出手給錦紅一拳,我的肚子快餓癟了,你倒吃得香,還在那兒咂嘴。小拐命令錦紅,快給我盛飯,把家裡的萊全給我端上來。
小拐吃飽喝足後就出了門,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後又跑到達生家去了。學校那李胖讓我氣走啦,小拐滿臉喜色地對達生說,嘿,李胖,李胖這種人撞在我手裡,那是小鬼撞見了閻王爺。小拐說著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點茫然,又說,夠精采的,夠激烈的,老子差一點與他同歸於盡!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從水泥廠那側遙望對岸的香椿樹街,可以看見臨河人家浸於水中的牆基長滿了青苔,暗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歷史和水在石頭上鐫刻的標誌,或者是久遠或者是新鮮的,岸牆的石fèng里有時可以看見螺獅和一兩株蓬勃生長的青菜秧,這種天然食物當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發現,發現了也就被遺漏了。船總是咿呀呀地駛過香椿樹街臨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關,卻總是互相戒備和提防著,幾百年來一直是這樣。
三月的一天,一艘來歷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廠的小碼頭附近不停地轉著圈,船上的兩個男人手持著長長的鉤竿在河裡打撈著什麼東西,臨河的窗戶里的人都注意到他們的鉤竿,那種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頓生防備之心,女人們紛紛收回了掛在後窗前涼曬的衣物,而且關閉了所有臨河的門窗,但是人們發現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專注,他們一次次地把鈞竿插入河心。掏著挖著,最後便撈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機關槍,四把衝鋒鎗,還有許多小手槍和步槍,裝子彈的木箱已經腐爛成泥,當它們被撈到河面上時那些精美的鐵鏽紅的小金屬便紛紛瀉散,留下一陣清脆的水花激濺的回聲。
有關那批武器的來歷眾說紛紜,水泥廠的人說那是當年武鬥時廠里失蹤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鑿鑿地吹噓他親手扣過那挺重型機關槍的扳機。但是香椿樹街的居民不相信這種說法,他們說挖泥船每年都要來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鬥那年丟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該打撈上岸了。對水泥工廠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傳的另一種說法更加可信,另一種說法令整個城北地帶人心惶惶,香椿樹街上有人私藏過一堆武器,是誰?是誰在如此美好安詳的年代裡藏過一堆武器?
十八
兒子的臉被鐵柵欄分割成塊狀,蒼白地道出一股涼氣,昔日光潔的頦部和唇角現在長出了一片紊亂的鬍鬚,而紅旗的那雙漂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曾經被左鄰右舍視為孫玉珠著名的鳳眼的翻版,現在它們像兩顆玻璃珠子似的呆滯無光,在短暫的探監時間內,它們躲閃著游移不定,一會兒追逐獄警的咯吱作響的皮鞋,一會兒盯住一隻沿牆根爬行的蟑螂,卻不正眼朝孫玉珠看一下。孫玉珠每次看到兒子的這雙眼睛便心如刀絞,好好的一個孩子,孫玉珠噙著眼淚喃喃自語,好好的一個孩子被他們害成這樣。
紅旗,你看看我臉上的皺紋,你看看我的頭髮,孫玉珠抓住耳邊的一綹白髮對兒子說,你看看我為你操心老成什麼樣了?
紅旗的手在鐵柵欄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過母親的那綹白髮,他說,我吃不飽。
給你帶了那麼多東西,還吃不飽?你給別人吃了?
紅旗不肯回答母親的疑問,他的雙手焦灼地拍著鐵柵欄,那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裡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團怒火確鑿地停留在孫玉珠臉上,並且開始燃燒起來。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內你把我弄出去,紅旗說。
孫玉珠被兒子突如其來的最後通牒驚呆了。
半年之內,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後也別來探監了,紅旗說,你假如再敢來,我就撞死在這鐵柵欄上,不騙你,我說到做到。
四月的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當孫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階時耳邊迴蕩著兒子的最後通牒,兒子的聲音決絕而冷酷,它使孫王珠的心碎成無數砂礫,她走在台階上時聽見一種神秘的聲響尾隨在身後,就像砂礫互相擠壓摩擦的聲響,回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只看見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陽光拖拽著,長長的稀薄的一條,那麼疲憊那麼瘦弱,孫玉珠忽然覺得這場訴訟已經把她從一個美貌的中年女性變成一個可憐的老婦,一邊走著,眼淚一邊就婆娑地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