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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金蘭是突然發現她的危險處境的,當她終於洗好一遍頭抬眼四望時,另外幾個女浴客已經走了,她看見那三個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詭秘的眼神。金蘭下意識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熱,會凍出病來的,金蘭故作鎮靜地評價了一句水溫便匆匆離去,但她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素梅一聲尖厲響聲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兒走?
雖然有所防範,金蘭還是被驚了一下,她扶住水泥牆定了定神,回頭說,我往哪兒走?
滑稽死了,我住哪兒走要你管嗎?
把我的金耳環拿出來。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厲了。
滑稽死了,什麼金耳環?金蘭茫然地抖開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裡翻了個身,她說,哪來什麼金耳環?
你還裝腔?我進來時就見你的賊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環還真的滑掉了,還真的讓你撿到了。素梅已經擋住了金蘭的去路一邊朝外面的女浴客招著手說,大家都來作個證,抓到了一個女賊。
你別血口噴人,金蘭的聲音已經近似哭號,她拼命地抖著毛巾和肥皂盒,我讓你找,反正我還沒穿衣服,金蘭也朝外面喊著,大家都來作證,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賞她一記耳光。
誰打誰的耳光呀?素梅這時假笑起來,她的目光卻沿著孕婦臃腫的身體上下滑動著,你讓我找?是你讓我找的,素梅說著就開始動手翻弄金蘭燙過的髮捲,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說,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別把我的頭髮亂弄,弄亂了你出錢給我去燙。
頭髮弄亂了有什麼?你渾身上下哪兒都弄亂了。
別碰那兒,你再碰那兒我扇你耳光。
那兒碰碰有什麼?我兒子碰過了,我男人碰過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麼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讓你碰,金蘭怒喊著推開了素梅,又推開了素梅的女親眷。這時候旁觀者們開始上前勸阻素梅,似乎每一個人都猜到金耳環是虛設的一個藉口,素梅不過是出一口氣罷。出了氣就行了,勸架者說,讓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懷著孕,鬧得太兇怕傷了孩子!浴室里沉寂了幾秒鐘,她們聽見金蘭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蘭在戴一隻香椿樹街罕見的黑色絲綢胸罩,手忙腳亂地怎麼也扣不上,金蘭突然就嗚咽起來,說,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個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別人撇著嘴說,腆了那麼大的肚子還想著招蜂引蝶,戴給誰看?
戴給你男人看,戴給你兒子看,那邊的金蘭跺著腳喊。
工農浴室里的那些婦女後來評論金蘭的這句話,都說那是火上澆油,金蘭要是識趣不該說這句話的,本來素梅已經被勸住了,素梅已經開始在梳頭髮。她們看見素梅的臉剎那間變白,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她的視線像一束火追逐著金蘭,金蘭穿到一半時發現有人丟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進了網袋,她走到大門邊掀起棉帘子時素梅突然尖叫一聲,抓賊,別讓她逃了!
於是便有了令整個香椿樹街瞠目結舌的一幕,在一個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農浴室的門口,過路人看見騷貨金蘭被三個女人按倒在地上,金蘭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開,最後露出了孕婦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們是在浴室狹窄的過道里扭打,過往的男人們不敢走進屬於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擠在門口圍觀,他們看見素梅抓著一把梳子,在金蘭的大肚子下面捅著,素梅嘴裡喊著,我讓你偷,我讓你藏!門口的過往人互相打聽,偷什麼?藏什麼?誰也不知道,就又擠在一起朝裡面望,又看見素梅朝外面揮著梳子說,大家都來看看這個女賊,偷了男人不夠,還要偷我的金耳環。
拾廢紙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門口,老康聲嘶力竭地對那裡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會犯法的。但根本沒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邊的一個男人,他說,你們怎麼看得下去,快去把她們拉開呀。那男人沒有聽清,他頭也不回他說,別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鐵鉗子去夾他的手,老康說,沒有王法啦、你們怎麼不去拉開她們,那男人終於回頭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類分子,他認得老康是誰,怪笑了一聲說,你怎麼不進去拉?你又在偽裝好人,其實你這種階級敵人唯恐天下不亂。
後來是老康跑到理髮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趕到工農浴室時人群已經散去,他看見金蘭拎著一隻網袋倚靠在鏡子上低聲啜泣。老朱出於職業性的習慣,首先從白色工作服口袋裡掏出梳於,在金蘭凌亂的髮捲上梳了幾下,金蘭卻狂叫了一聲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蘭異常恐懼地瞪著男人手裡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春天在浴室門口發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經去找派出所的小馬,要他拿出一個處理的辦法,可是小馬覺得老朱是在故意為難自己,這種事情讓我來處理?小馬牢騷滿腹地說,做香椿樹街的戶籍算我倒八輩子霉,什麼狗屁小事都來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裡舌頭惹出來的,讓我處理?讓我處理也可以,你把她們一起叫到派出所來,我給她們一人一記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覺得小馬沒有聽清事件的過程,他說,不是打架,是她們三個人打金蘭一個人,她們竟然當眾把金蘭的衣服撕掉了,她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小馬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咳,自家女人讓剝了褲子,怎麼還整天掛在嘴上?小馬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掃視著老朱,他說,女人跟女人打,雷聲大雨點小,鬧不出人命的,你一個大男人就別擠在裡面起鬨了。老朱愣了一會兒,說,光打幾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計較了,可她們還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懷著孩子,經得起這麼捅嗎?小馬嘖嘖咋舌,他注視著老朱的目光里流露出幾分厭惡,老朱你看你,這種事還掛在嘴上?你不嫌骯髒我還嫌呢,小馬說,女人跟別人打架,動不動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沒空管這種事,你去找居委會吧。
老朱在氣頭上,他對小馬的推倭很憤怒,一時卻找不到表達憤怒的方法,茫然四顧間倏地發現一把理髮剪躺在窗台上,老朱就一把抓過來說,這是我們后里的,借了公物要還。老朱抓著那把理髮剪氣沖沖地走出派出所,臨出門向小馬丟下一句話:以後剃頭原價收費。
老朱那天正在氣頭上,他馬不停蹄地趕到居委會,剛進院子就聽見一個女人淒淒的哭聲,隔著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幾個女幹部哭訴著什麼,老朱想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他想衝進去教訓一下素梅,腦子裡卻立刻想到一句民諺,好男不跟女斗,我現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敘德再來打我,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老朱想我姑且聽聽那個潑婦怎麼說吧,他貼牆站著,聽見了素梅指天發誓的聲音,我要是說謊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環真的在浴室里丟了。
素梅一邊哭一邊說,她真是沒撿到說一聲不就行了?她不該說那種不要臉的下流話,她知道我心臟不好,存心在氣我。老朱想素梅什麼時候有心臟病了,這不是坐地耍賴嗎?她要是有心臟病就該拿醫院證明出來,老朱正想跨進去這樣脅迫素梅,突然聽見一個女幹部接過素梅的話茬開口發言了,你也別主氣,誰是誰非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幹部用一種幹練而沉穩的語氣解剖著這場風波,她說,金蘭的生活作風糜爛透頂,我們也聽到了很多反映,我們大家都有責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萬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幹部話鋒一轉就轉到了事情的關鍵處,怎麼能去剝她的衣服?怎麼能用梳子去捅?畢竟不是敵我矛盾,金蘭是工人家庭出身,畢竟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去了原先的衝動,女幹部的那番話似乎也幫助他認清了金蘭的最終面目。老朱抓著理髮剪的手機械地動了幾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塊,老朱後來就捏著那塊衣角慢慢退出居委會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卻是悲傷和酸楚,算了吧,這個騷貨,她自己也有錯。老朱最後對自己說。
事情就這麼含含糊糊地過去了,按照香椿樹街人的理解,金蘭老朱一方肯定心裡很虛,否則怎麼會善罷甘休?在這條街上無法豎良好口碑的人,他們的冤屈往往會被公正輿論所忽視,而金蘭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飄了幾天就無聲地消失了。
十七
東風中學的教導主任春節以後頻頻到王德基家造訪,說要把小拐重新請回學校的課堂。
我們開除的學生大多了,挨教育局批評了,教導主任面有愧色地對王德基說,你兒子是工農子弟,小偷小摸的毛病是有的,但也不是原則性問題,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想在小拐身上做個試點,看看學校能不能把這種有污點的學生培養成社會主義新人。
怎麼不能?王德基當時就衝動地把小拐的書包摜在桌上,他說,主任你看這隻書包,我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他姐姐補了三次,就是等著這一天,這樣就對了,學校是革命的陣地,本來就不該把工農子弟往門外推呀。
教導主任讓王德基弄得有點尷尬,把目光投向角落裡的小拐,他發現小拐一直躲在那裡嗤嗤地笑,他不知道小拐在笑什麼。荒廢了這麼長時間,小拐的學習肯定跟不上去,教導主任說,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準備讓小拐留一級,不留級恐怕不行。
留一級就留一級,只要讓他回學校,哪怕留三級也行,王德基揮了揮手道,反正我們也不指望他掙工資養家。
小拐你的意見呢?教導主任轉向小拐,陪著笑臉說。讓我回去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小拐轉動著手腕上的橡皮筋,啪地彈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我不要李胖教課,我看見他就討厭,你知道嗎?李胖看見女同學就笑,看見男同學就瞪眼珠子。
你這麼說好像言過其實了,李老師工作很負責的,為什麼這麼討厭他呢?
不為什麼!我就是討厭他肥頭大耳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對女同學動機不良。小拐搖著頭說,反正我不要他教課,要不然我就不回學校。
住嘴,王德基怒吼著衝過去抓住了兒子的衣領,一揚手就朝他臉上扇了一掌,讓你回去算看得起你了,你還敢挑三揀四地挑老師?
小拐捂住了他的面頰,但只是捂了那麼一下,五根手指在右頰處靈活地擠壓著,最後若無其事地撓了撓,為什麼老師可以挑學生,學生不可以挑老師?小拐陰沉著臉說,你們懂不懂?那是師道尊嚴,要批判的。
教導主任那天訕訕而別,臨走時王德基向他拍著胸脯擔保,說一定會讓小拐回到學校去。教導主任的情緒明顯受到了打擊,他說,專門為你兒子換老師是不行的,他回不回學校由你們決定,我們不勉強,最多另找一名學生做試點吧,王德基急忙說,不勉強怎麼行?一定要勉強,這小畜生要是不肯去我就五花大綁把他綁到課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