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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怎麼又來了?達生斜眼看著他的猥瑣的朋友,又讓你爹趕出來了?
他趕我?到底誰趕誰呀?小拐的表情有點尷尬,他走到床頭從達生腦袋下抽掉一隻枕頭,我們家來了一大幫親戚,住不下了。小拐說,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擠一擠啦。
擠一擠可以,不過睡覺時不准你再瞎摸,達生說,你要敢瞎摸我就掰斷你的手。
不摸就不摸。小拐訕笑著爬上床,他說,你又不是女孩子,有什麼可摸的?
是初春的夜晚,窗外響過幾聲春雷之後便下起了雨,雨水滴滴嗒嗒地灌滿了窗下丟棄的瓦罐,打在屋頂的青瓦上則是一片沙沙之聲。外面充斥著化工廠廢氣的空氣漸漸被洗淨,兩個少年聞到了一種樹葉和花卉的清新氣息,達生睡意朦朧,但每次入睡時都受到了另一頭小拐的騷擾,小拐的方法簡單實用,他在達生的腳板上撓癢。
你再撓我就一腳把你踹下床,達生說。
不是我,是蚊子。小拐在床的另一頭嬉笑著,她說,你猜我昨天從化工廠撈了什麼?打死你也猜不出來,一桶汽油,我就大搖大擺地把油桶從後門滾出來,誰也沒注意,化工廠的人都是蠢豬,我哪天去把廠里的鍋爐卸了運回家,他們也不會注意。
我最看不上你的花樣,殺人放火都是本事,小偷小摸的算什麼?達生說,我要睡了,你哪天放火燒了化工廠我就認你是好漢。
放火還不容易?放火沒意思。小拐說,我拿那桶油跟豬八戒換了一條香菸,群英牌的,我口袋裡還裝了一盒,你要抽嗎?
明天抽,明天分我一半。達生說。
你猜我滾油桶的時候遇見誰了?小拐換了一個話題,語氣也變得神秘而恐怖起來,打死你也不相信,我看見了美琪,美琪就站在化工廠的後門口!小拐蹬了一下床那頭的達生,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你猜美琪對我說什麼?她說你要把油桶滾到哪裡去?換了別人早就嚇死了,我可不怕鬼魂,我說,關你屁事,說著推著油桶從她身邊過去了。我還瞪了她一眼,美琪跟活著時差不多,就是身上濕漉漉的,我看見她手裡是捏著一疊蠟紙紅心,也沒見她往我身上貼,回到家脫衣服就奇怪了,嘿,衣服後面也給她貼了一枚蠟紙紅心。
達生迷迷糊糊地聽小拐在講幽靈美琪的事,他懶得討論一個女孩的鬼魂,便自顧睡了。
那個奇怪的夢就在雨夜裡出現了,他記得幽靈美琪挾著外面的小雨飄然而至,她的黑髮綠裙上都還凝著晶瑩的雨珠,美琪站在他的枕邊,她的披散的長髮掠過夢中人的面頰,冰冷、潮濕卻異常地輕柔,你來幹什麼?你該去找紅旗報仇。達生憤怒地驅逐著幽靈美滇,但他很快發現那個濕潤而神秘的身體是無法推卻的,它像一束花散發著芬芳歪倒在他的枕邊,像一片月光清冷地歪倒在他的枕邊,我是達生,我不是紅旗,達生焦灼地申辯著,但他仍然看見美琪的黑髮向下披垂,一點點的掠過他的面頰,美琪憂傷的眼睛和蒼白的嘴唇一齊向他俯迎下來,逼近達生的面頰,他聞到了夏天夜飯花開放的清香。我是達生,我不是紅旗,達生舉起手遮擋著那雙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濕潤而柔軟的東西掠過,好像是她的頭髮,好像是她的嘴唇。達生終於失去抵禦幽靈美琪的力量,他的身體在棉被下抽搐起來,在心醉神迷的瞬間達生看見幽靈美琪搖動她的長髮,許多水珠子閃閃發亮地濺出來,幽靈美琪搖動她的手裡的一疊紅紙片,那些紅紙片便像蝴蝶一樣繞著他飛起來。
窗外的夜雨沒有停歇,北窗被風推開了半寸,有雨點輕輕濺到床頭。達生醒了,兩隻手下意識地捂緊了短褲,他不知為什麼會做這個奇怪的夢,美琪活著的時候他們毫不相干,沒想到他會夢見她的鬼魂,而且讓她搞得這麼……狼狽,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褲里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現在也許躲在被子裡偷偷地笑。達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從被窩裡拖了出來,膝蓋死死地壓住小拐的胳膊。
我讓你再瞎摸,達生咬牙切齒地說,看我怎麼把你的手拜斷。
你發瘋啦?小拐驚叫起來,誰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誰摸你誰就是孫子,小拐在床的那一頭賭咒發誓,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來過了。
達生抬頭去看窗子,果然看見一枚蠟紙紅心貼在玻璃上,雨夜裡月色昏瞑,那枚蠟紙紅心被雨線洗刷著。泛出一圈溫暖的光暈。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門上來?達生怔了一會兒,突然將身子探出窗外,冒著雨把玻璃上的蠟紙紅心揭了下來,他聽見小拐在後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聲,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這裡來?達生罵著把蠟紙紅心揉成一團,扔到窗外的雨地里,他看見蠟紙紅心在一潭積水中輕輕浮動,那圈紅紅的光暈在蒙蒙雨霧中更顯得艷麗炫目,達生伏在窗台上朝它望了一會兒。細細回味剛才的夢,心裡竟是悵然若失。
玻璃瓶工廠的一個女工有一天在街上攔住索梅,向她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你兒子又跟金蘭勾搭上了,那個女工悲天憫人地湊到素梅耳邊說:勸勸你兒子吧,跟那個騷貨纏在一起沒有好結果的。素梅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地置之一笑,說,不會吧,我家敘德現在學好了,他舅舅給他介紹了個女朋友,談得不錯的,素梅即興地編了個謊,又怕對方追問女朋友的事,就匆匆地撇下那個女工走了,一邊走嘴裡便咬牙切齒地罵起來,不爭氣的東西,腦子給狗吃了,這是在罵敘德。騷貨,害人精,害了自己還要害人家童男子。
這當然是在罵金蘭了。
回到家裡素梅仍然蝶碟不休地罵著,躺著的沈庭方聽了心虛,壯著膽子問,你嘴裡嘀嘀咕咕地罵誰?這麼罵人你就長肉了?素梅先是不答腔,光是冷笑,突然吼了一聲,我罵她你心疼啦?沈庭方嚇得縮起脖子,想了一會兒說,你的鬥爭性也太強了,毛主席是怎麼教導我們的?犯了錯誤改正錯誤還是好同志嘛。素梅仍然冷笑著說,毛主席不知道你們父子倆幹了什麼齷齪事。沈庭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把手放到腰部揉了揉,呻吟了幾聲。過了一會兒他就聽見素梅向他布置了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敘德是你親生兒子吧?是?是就好,他從小到大你有沒有管教過他?素梅告近沈庭方,一隻手伸到他腰背上嫻熟地按摩,眼睛卻咄咄逼人地盯著他,她說,這個兒子我管膩了,該輪到你管管他了。告訴你,他跟那騷貨又勾搭上了,這回我不管,你去管,你跟那騷貨到底有沒有劃清界限,就看這一回了。
沈庭方從素梅決絕的微笑里發現這項任務是無法推諉了,然後便是一個四面楚歌的黃昏,沈庭方如坐針氈,他聽見兒子推門回家的聲音,聽見兒子在飯桌上推動碗碟的聲音,最後便聽見素梅對兒子說,敘德,你慢點吃,你爹有話要跟你說。
當沈庭方被素梅架到飯桌上時,他像是懷著某種歉意似地朝兒子笑了笑,他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兒子碗裡,但敘德把它夾回到碟子裡,敘德用一種輕蔑的眼神掃了父親一眼,沈庭方清晰地聽見了兒子的嘀咕:有屁快放。
聽說,聽說金蘭又來纏你了?沈庭方斟詞酌句地開了一個頭。
聽說是聽誰說的?怎麼,你吃醋了?
金蘭這種女人,你不要跟她認真,讓她纏住了你就完了。沈庭方說。你是我兒子,我不會害你的,聽我一句話,跟她一刀兩斷吧。
你說得輕巧,你告訴我怎麼一刀兩斷?
心腸要毒一點,該罵的時候就罵,該打的時候就打,沈庭方朝素梅瞟了一眼,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是過來人了,女人是什麼東西我比你清楚,你如果一輩子這麼混,那你就跟她去混,你如果以後想結婚成家好好過日子,那你趁早跟她一刀兩斷,現在還來得及,她的孩子還沒生下來,沈庭方咳嗽了一聲,突然加重語氣,那孩子,你永遠也別承認是你的。她在外面亂搞,誰知道那孩子是誰的?
敘德放下了飯碗,他伏在桌上歪著腦袋注視著父親,眼睛裡時而閃光時而黯淡,他的臉色卻一點一點地發青泛白,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保持沉默,只是從鼻孔里發出一些譏諷的氣聲。素梅在旁邊注意到兒子的手一直在折壓紅木筷子,紅木筷子似乎快要折斷了,素梅就上去搶下了那雙筷子,一邊用眼神鼓勵沈庭方繼續他的教誨。
金蘭這種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兒子,嘆了口氣道,金蘭這種女人,一條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當人看的。
不把她當人看?把你當人看?敘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經露出幾分猙獰,他站起身時沈庭方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雙手舉起來做了個停止的動作,但兒子已經被激怒了,你配教訓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敘德的手猛地在飯桌上一掃,碗碟乒桌球乓地撞響了,一隻菜碟直飛沈庭方的額角。沈庭方叫了一聲,摸到滿手油膩的菜湯,再摸就摸到一灘血了。
那天晚上敘德揚長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電燈下替男人包紮傷口,素梅看見男人始終閉著眼睛,疼得厲害嗎?素梅在他額上粘出一個端正的米形膠布條,他說,你睜開眼睛試試,要還疼就去打破傷風針。沈庭方睜開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碩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兒子打老子,沈庭方說,這回你滿意了吧?你又讓我出了一回丑。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淚珠使素梅感到震驚,做了二十年夫妻,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落淚,這會兒流眼淚了,你親爹親娘歿的時候也沒見你掉一滴眼淚,素梅背過身去嘟嚷著,恰好看見牆上的一張彩色年畫,畫上的那個女人擠在花叢里笑盈盈的,怎麼看她的輕薄之態都酷似騷貨金蘭,素梅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兩下地就把年畫撕下來了。我饒不了你。素梅對著手裡的紙團說,你讓我沈家人出盡了丑,就這麼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紙團塞到了煤爐里,看著火苗倏地竄起來吞噬了畫上的人和花,我素梅鬥不過別人,不相信就鬥不過一個婊子貨。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素梅對金蘭的懲罰是蓄謀已久的,那天是禮拜一,去工農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與金蘭在更衣室里冤家碰頭了,金蘭不是一個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後也都進了浴室。她們來者不善,這種鬧事的端倪金蘭覺察到了,所以金蘭一直纏著一個玻璃瓶廠女工打聽在哪裡能買到奶糕,她說話的時候不斷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素梅和她的親眷,她們不動聲色,只是在她洗頭的時候相繼搶占了淋浴龍頭,金蘭沒有與她們爭,她頂著滿頭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裡等,她想她們來者不善,千萬不能與她們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