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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離開十步街的時候達生已經復歸平靜,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種非凡的設想所替代,等著我再來吧,我會讓你們知道香椿樹街人的厲害。達生站在一家理髮店的玻璃門前修整了一下狼狽的儀表,他絕不能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達生站在那裡,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臉上的每一點血斑,一邊刮一邊想,我怎麼忘了這把水果刀?我應該來得及掏出這把水果刀的,現在後悔有什麼用,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來,以後再來踏平十步街。達生最後看見玻璃門上映出一張蒼白的笑臉,他的腹部、脖頸和顴骨都在隱隱作痛,但臉上的血斑已經被颳得乾乾淨淨了。
過了正月十五,當香椿樹街的人們吃完肉餡、豆沙或芝麻餡的湯圓,新年的氣氛也在一些飽嗝聲中悄然隱匿了,街上堆積了多日的垃圾被掃街的人裝進了垃圾車,紅色的喜慶標語被初五夜裡的大鳳颳得支離破碎,有的在牆上掙扎,有的像蝴蝶一樣沿著街面順鳳滑翔,最後都讓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紙筐,過年過完了,化工廠和水泥廠大門口的彩燈相繼熄滅,結合成歡度春節四個大字的節慶燈籠也該摘下來了,化工廠的後勤科長老謝親自去摘那四隻大燈籠,他站在人字梯上對幾個工人說,你們知道燈籠里的燈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個鐘頭就是一度電。老謝伸手去摘燈籠的時候又說,明年要換二百瓦的燈泡了,國家電力緊張,我們要節約用電。老謝說完突然哎呀叫了一聲,人和梯子一齊朝化工廠的鐵門倒下來,旁邊立刻有人叫起來,觸電了,肯定是觸電。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化工廠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僅漏過毒氣,現在又漏電,而且居然漏到了喜慶燈籠上。
後來就來了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尖厲地鳴叫著駛過香椿樹街,人們都奔到家門口目送救護車的白色背影遠去,王德基一邊用火柴棍剔著牙一邊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著的熟人說,你說滑稽不滑稽?謝科長要節約用電,偏偏觸了電,謝科長去摘那個帶歡字的燈籠,偏偏在那個燈籠上觸了電!操,真他媽的滑稽!
十六
敘德送完貨回到玻璃瓶工廠天色已近黃昏,女工們大概都已經下班回家,籬笆牆內異常地安靜,只有由綠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這樣的安靜使敘德感到陌生和不安,雙腳用力一蹬,運輸三輪車就乒桌球乓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都滾回家了?剩下老子一個人在賣命,敘德跳下車徑直去敲麻主任辦公室的窗子,他說,喂,給我記下來,一份加班工資。
麻主任正埋頭畫著什麼表格,你瞎吵什麼?麻主任頭也不抬地說,年輕輕的多出點力也是鍛鍊的機會,什麼工資不工資的?不要進步光要錢,資產階級的拜金思想!
別給我亂扣帽子,你要是不給我算加班,到時我自己到會計抽屜里拿六毛五分錢,我不客氣。敘德說著突然發現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邊眼鏡,忍不住噗哧笑起來,怎麼戴眼鏡了?
你天生一雙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幹什麼?不戴還看得清,戴了什麼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麼?最近廠里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單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鏡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說。
敘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沒想出來誰是那個新動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沒有新動向,敘德哺咕著往角落裡的簡易廁所走,飛起一腳踢那扇纖維板的小門,門沒踢開,裡面響起一個女人驚怕的聲音,誰?有人!
一聽就是金蘭的聲音,原來她也沒走,敘德想返身離開,他已經很久沒與她說話了,起初是因為羞辱和憤恨,時間一長便成了習慣。但敘德剛挪步身後便響起咯嗒一聲,纖維板的門開了,他聽見金蘭用一種誇張而忸怩的語調打破了僵局,回頭一看她正倚著門捂著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個尿也急得像狗。金蘭說。
是我怎麼樣?敘德楞了一下,他覺得總這樣躲著她有點失面子,他想審視一次那張熟悉而又久違的臉,但目光投過去很快就拐了個彎,落在旁邊的竹籬牆上,他說,哼,是我又怎麼樣?
是你又怎麼樣?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說。
我不跟你嚕嗦,敘德低下頭往廁所里鑽,他說,別擋著我,好狗不擋道,我再跟你嚕嗦我就是傻x.罵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讓你進去,金蘭仍然堵著廁所的門,她臉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對方而擠出來的,就不讓你進去,憋死你,金蘭說,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腦子有問題,對,你就是個瘋子,我才不跟瘋子嚕嗦,敘德朝金蘭乜斜了一眼,掉頭往玻璃瓶堆後面走,邊走邊說,哪兒都能尿,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敘德在玻璃瓶堆後面又掃了金蘭一眼,他發現她發胖了,或許不是胖,而是懷胎以後的體型變得臃腫而愚笨。金蘭仍然站在那裡,但臉上那種嫵媚而帶有挑釁意味的微笑不見了。
敘德看見她抽了抽鼻子,金蘭抽吸鼻子就說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種類絲薄布崩裂的聲音飄過來,金蘭果然哭了。
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說,你還不如拿刀子來捅我的心。
到底是誰捅誰的心?你說的是外國話?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敘德冷笑了一聲,翻過一堆玻璃瓶,他說,我要走了,我沒工夫跟你多嚕嗦。
沈敘德,你給我站住!金蘭突然一聲怒喝。
敘德一驚,他站住了,一邊整理著褲子一邊說,有屁快放,告訴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見西哈努克親王,後天接見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嚕嗦?
金蘭沒有被敘德逗笑,以前的笑話對於這個孕婦就像對牛彈琴,沈敘德,你過來,金蘭仍然陰沉著臉說,敢不敢過來?我要跟你說一句話。
那有什麼不敢的?敘德嗤地一笑,他搖著肩膀朝金蘭走過去,難道我還怕你強xx我?
敘德離金蘭大約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滿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麼難於抬頭,他聞到金蘭身上散發出粉霜和發辱的香味,那種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亂而狂熱的回憶,敘德的血從身體各個部分往上沖頂,他扯著略略嫌緊的喇叭褲,神情突然恍惚起來,野貓,敘德像以前一樣叫了金蘭的綽號,他的腦袋向左邊扭過去,又朝右邊歪斜著,野貓,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要你摸摸我們的孩子。金蘭含淚睬視著敘德,她說,我猜是一個兒子。
到底是我兒子還是我弟弟?敘德怪笑了一聲。
是你兒子,金蘭說,我要騙你我就是婊子貨,你要是開得出口可以去問你爹,我有沒有讓他動真的。
兒子就兒子吧,說那些幹什麼?敘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說,兒子,嘿,兒子,怎麼摸?
用手摸,笨蛋。金蘭一把捉住了敘德的手,把它塞進毛線衣下面,輕一點,你怎麼笨手笨腳的?金蘭又笑起來,慢慢地移動著敘德的手,這是他的腦袋,你摸出來了嗎?金蘭說,還有這兒,輕一點,這兒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麼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敘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體在黃軍裝內來回擺動著,怎麼搞的?癢死我了,敘德說,摸了一下怎麼渾身癢起來了?
你還想殺我嗎?金蘭的淚眼裡又迸射出萬種風情,她的手悄悄伸過來在敘德大腿上擰了一把,你要是殺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殺了,笨蛋。
辦公室那側傳來關門上鎖的聲音,麻主任夾著黑包出來了,金蘭想躲到廁所後面,但麻主任的短髮猛地往這邊一甩,誰?誰在那兒?麻主任厲聲喊道,金蘭,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我上廁所呀,金蘭捏著嗓子說,你用不著這麼緊張,我又不搞破壞。
誰知道你搞不搞破壞?上個廁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過玻璃瓶堆朝廁所後面張望著,還有誰在那裡,給我出來!
敘德覺得躲不過去,就梗著脖子站出來,他對麻主任說,你瞎吵什麼?我們在討論國際大事,蘇修的航空母艦已經在美國登陸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你不知道吧?你還是主任呢。
胡說八道,散布政治謠言,你想借謠言轉移鬥爭大方向?麻廠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地在那裡於什麼?
沒有鬼鬼祟祟,我們真的在討論世界大戰的事。
有沒有世界大戰要看中央文件,文件還沒下來,輪得到你們兩個人討論?麻主任憤怒地拍著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蘭和敘德的腰腹以下掃視著,你們兩個人,哼,又纏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難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麼說話呢?金蘭說,上個廁所也犯錯誤啦?
虧你們想得出來,在廁所里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開了兩扇大門,朝廁所那邊狠狠地丟了個白眼,還不快走?我要鎖門了,我對你們總是寬大處理的,你們以後也該自覺點了,春天還沒到呢,別在廠里叫春!
其實春天已悄然降臨城北地帶了。敘德和金蘭一前一後走出玻璃瓶工廠,迎面拂來的是黃昏軟軟的鳳。一棵孤零零的梅樹從花匠老劉家的天井裡探出幾支花苞。我說哪來的香味!
是梅花開了。金蘭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卻夠不著,喂,你幫我摘一技,金蘭喊著敘德,一回頭發現敘德疾步走遠了,主蘭就仙訕地罵起來,膽小鬼,他也躲著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膽小鬼。
香椿樹街是人來人往,過路人看見孕婦金蘭仍然扭著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鈕扣上掛著的桅子花一顫一顫的。騷貨金蘭成了孕婦後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識的男人們拋去一個個媚眼,而男人們不知為了什麼,輕佻的目光省略了金蘭敷滿粉霜的臉部和豐滿的雙辱,都盯著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許多香椿樹街人都關心著金蘭肚子裡的孩子。
有人在外面敲門,一聽這種雜亂而響亮的敲門聲,達生就知道是小拐來了,別去開門,達生對母親說,他又要來跟我擠一床了。但騰鳳說,小拐可憐,你不可以這樣對待他的。滕鳳拉了下燈繩,剛熄的電燈又亮了,達生聽見母親用一種異常溫婉和氣的聲音說,快進來,別凍著了。達生覺得母親近來對別人客氣得有點過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著過年新做的藍卡其布中山裝,顯然裁剪得寬大了,袖子卷了一道邊,口袋也fèng得歪歪斜斜,滕風問,這衣裳是錦紅替你做的?小拐說,她哪兒會做衣裳!是百貨店買的。滕鳳知道小拐在說謊,卻不忍心點穿,她跟在小拐後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裝上拍了拍灰,說,你姐姐夠能幹的,不過一個家缺了親娘就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