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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拾廢紙的老康當時正在橋堍下的垃圾堆里尋找廢紙,他看見滕文章對著橋洞裡東張西望的,想起居委會的人總是要求居民們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老康就上去盤問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橋洞裡鑽幹什麼?
我累,我走不動了,我要歇口氣再走。
你那簍子裡裝的什麼?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條了。
三條蛇。不是炸藥包?
什麼包?我聽不清你的話,耳朵不靈了。老啦,我要歇口氣再走。大哥,我怎麼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簍,裡面確實有三條蛇,他想這人真的是一個耍蛇人,那麼破四舊立四新怎麼沒有破到耍蛇人頭上呢?老康還是有點疑惑,他還想盤問幾句,但心中對這個蒼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滿了側隱之心,怎麼睡橋洞?這麼冷的天,會凍壞的。老康嘀咕著,但他還是在耍它人後背上託了一下,幫他爬進了橋洞,耍蛇的?老康嘆了口氣,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沒見耍蛇的人來了。
颳了一夜的風,早晨起來滕鳳的耳朵里還留著嗚嗚的風聲,屋裡很冷,昨天從缸里抓出來的醃菜上結滿了冰渣,滕鳳本來是想去打開煤爐的風門的,但在煤爐旁轉了一圈,卻忘了要幹的事。她覺得頭痛,這是老毛病,是多年來給死鬼丈夫李修業和兒子氣出來的病,但這次頭痛與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緣故。父親的突然出現勾起了滕鳳更加遙遠更加辛酸的回憶,伴隨著那些回憶她的鼻孔里灌滿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個耍蛇人的女兒能準確地分辨這種腥味,也只響這種腥味能使滕鳳的心緒亂成一團雜色絲線。
滕鳳打開臨街的門,迎面撲來的是降溫後的寒氣。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發藍,路燈還零星地亮著,街上沒有行人,門口牆邊也沒有留下父親夜宿的痕跡。滕鳳突然感到心慌,橋洞,他真的住到橋洞裡去了?這麼冷的天,刮這麼大的風,他真的在橋洞裡過了一夜?滕鳳這樣想著便給自己出了幾道問題,假如他昨天非要賴在我家,我會不會把他硬推出門?假如他半夜裡又來敲門,我是不是會起床給他開門?滕鳳越想心裡就越亂,一聲短促的嘎咽體現了她的茫然失措,滕鳳抓過一把梳子用力梳著乾澀的短髮,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另一種善行的聲音,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說他都是我親爹,他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他,他還能活幾年?我就養著他,就當是積一回陰德吧。
滕鳳大概是在早晨六點鐘出門的,她先走到鐵路橋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掛著幾張破糙包片,掀開糙包片,她看見那對來自安徽農村的夫婦和他們的一群孩子縮在棉被裡睡,那女人被聲音驚動,直起身子間,誰?要買煤渣嗎?滕鳳連忙遲了出來,站在外面愣怔了一會,眼前突然地浮現出二十年前她和父親在這樣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簍里遊動的蛇,那隻像蛇一樣在她身上遊動的手,父親和夜裡的寒風是她記憶中的兩把刀,它們在滕鳳的身上留下了永恆的傷害。一列貨車由東向西駛過鐵路橋,尖厲的汽笛聲把滕鳳嚇了一跳,滕鳳像逃似地奔跑了幾步,看著裝滿木材的貨車漸漸遠去,腦子裡仍然想著父親,畜生,老畜生,他現在想起女兒來了?滕鳳自言自語地朝街南走,她對自己說,我在他眼裡還不如一條蛇,蛇都裝在簍子裡帶走了,把我往這裡一扔,這樣的爹,我還要去找他回家,我還準備給他養老。滕鳳一邊走一邊嘆著氣,她說,像我這樣做女兒的,滿世界打著燈籠也難找。
滕鳳走過賣豆製品的攤子前,看見已經有人守在那裡排隊買豆腐,而破籃子也已經排了一串,一直鋪到藥店門口,滕鳳猛地想快過年了,人們已經提前在爭購年貨,不是買豆腐,是買緊俏的油豆腐、油麵筋和百頁,滕鳳想她怎麼糊裡糊塗地把這麼要緊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擠上去捉注一個熟人,讓她給自己留一個空位,熟人說,黃魚車馬上來了,你快回家拿藍子吧,滕鳳答應著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籃子,原來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
就這麼耽擱了兩個小時,滕鳳後來回憶起她排隊買油豆腐的時候只是為手裡少了一張豆製品票發愁,確實是把找父親回家的事忘了,那天滕鳳找到街北的石橋下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看見橋下聚著一群人朝橋洞裡指指戳戳,某種不祥的預感霎時浮上心頭。
拾廢紙的老康用衣袖拼命揉著紅腫的眼睛,他向圍觀的人群重複著一句話,死了,昨天我看見他躺進橋洞,今天就死了。
是誰?是誰死了?滕鳳擠進人堆問老康。
一個耍蛇的老頭,大概是凍死的,老康唏噓著望了望橋洞,他說,昨天夜裡刮那麼大的鳳,我早知道他會凍死,怎麼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過,快過年了呀。
橋洞裡有兩個警察弓著身子走來走去,滕鳳突然看見那隻蛇簍被警察無意碰倒了,蛇簍朝橋洞口滾來,蛇,蛇,蛇,滕鳳就是這時候發出了令人恐懼的驚叫,幾乎是在蛇簍墜入河水的同一瞬間,耍蛇人的女兒滕鳳搖搖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間。
被凍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輛板車上,在冬日的陽光下通過香椿樹街,起初人們還能夠清楚地看見死者紫青色的安詳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測他的年齡和身世,後來拾廢紙的老康在死者的臉上蓋了一塊手帕,又用橋洞裡的那床棉被鋪到死者的屍下,人們對這樣的運屍車立刻厭惡和恐懼起來,結隊去上學的女孩子們更是掩著鼻子躲到別人家的門洞裡去。
達生正在門口刷牙,他看見戶籍警小馬跟在那輛屍車後走過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挑釁的欲望,達生吐掉嘴裡的牙膏沫,走上去斜著眼睛問小馬,誰死了?給誰做掉的?小馬說,滾開,沒你的事,達生用牙刷柄挑開手帕看了看死者的臉,是個老頭,我以為是誰呢!達生有點失望地跟著屍車走了幾步,突然對小馬喊,喂,我認識這個死人,他是耍蛇的,不騙你,他來找過我。小馬滿含譏諷地瞟了達生一眼,你誰都認識,誰都來找過你,你他媽的真是個大人物,小馬說著推了達生一把,滾開,這裡沒你的事。
運屍車經過北門大橋時出了件怪事,小馬突然看見一條蛇從車上鑽出來,掉在地上盤成一圈,然後又舒展開身體朝橋下游,小馬慌亂中抬腳去踩蛇,拉車的老工人叫起來,別踩它,那蛇有毒。小馬的腳就放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蛇從容地游向橋坡,嘀咕道,它往哪兒游?它想往哪兒游?
小馬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他不知道那條蛇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從死人的破棉襖里還是從那床棉被裡鑽出來的?小馬記得耍蛇人的蛇簍確確實實是掉在河裡了。
十五
春節按理說應是好天,因為冬至下了雪,人們習慣於憑藉冬至那天的氣候預測過年的天氣,一般都是準確無誤的,但是這一年的太陽偏偏到除夕那天藏了起來,直到初三才露出半個臉來。應該是晴天的,因為冬至下了雪,但淅淅瀝瀝的冷雨從除夕一直下到初三的傍晚,節日的香椿樹街上便是一片泥濘,出門拜年做客的人們打著雨傘穿著雨靴,孩子們不能放風箏和氣球,婦女們不能在太陽下聚堆嗑瓜子和議論過路行人,女孩子捨不得在泥路上穿流行的丁字型新皮鞋,過年的氣氛一下子就平淡許多,有人走在街上恨恨地埋怨不守規矩的老天爺。冬至不是下了雪嗎?怎麼過年又下起雨來了?神經病!
街上到處扔著甘蔗和果紙瓜子殼,還有許多紅紙炮仗,有的炮仗完整乾淨,無疑是未炸響的啞炮,據說許多人家的關門炮和開門炮都是啞的,憑空給放炮人心裡留下了一些陰影。
初一那天王德基的兒子小拐穿了一雙來路不明的馬靴在街上來回地走,他在達生家的門檻上蹭靴底的泥巴,高聲對他的朋友達生說,x他娘的,過年有什麼好玩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化工廠大門口有兩隻節慶燈籠,每到夜裡便亮了。一隻燈籠的紅光直直地漫過狹窄的街道,投到素梅的窗戶上,另一隻燈籠則幾乎就掛在滕鳳家的北窗前,滕鳳討厭這種紅顏色的光,她讓達生用報紙把整個北窗都蒙住了,但那兩張報紙放映成了淡紅色;滕鳳看著它仍然覺得刺眼,她只好改變臥床姿態,側著身子背對著北窗睡。
自從耍蛇人滕文章凍斃於橋洞裡,滕鳳就請了病假在家裡養病。別人都知道她是讓橋洞裡那死人嚇的,掐了人中把她弄醒後也就忘了這件事,沒有人往蹊蹺的地方想,而滕鳳躺在床上時腦子裡經常盤算的就是這件事,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死人就是她父親,滕鳳想她含辛茹苦地保守了十多年的婦德,她做人的規矩應該是被香椿樹街人們所稱頌的,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尤其是對門的素梅,否則她就有資本戳自己的後背了。
兒子達生是聽見她與父親的爭吵的。滕鳳猜不透兒子是否記住了他們爭吵的內容,有一天她一邊看著兒子吃飯,一邊就把數落兒子的話題切人到她的身世上,達生,你要爭氣,你不要惹我生氣,滕鳳說,我只有你這麼個兒子,只有你一個親人。我是孤兒出身,沒有父母的,孤兒你懂嗎?就是出世時父母就死光了的。達生果然瞟了眼母親說,你怎麼又成了孤兒了?整天就是吐苦水,怎麼苦就怎麼說,那耍蛇的老頭不是你親爹嗎?滕鳳一把搶下兒子的飯碗說,放屁,他是個老瘋子,氣死我了,我說什麼你都不聽,一個老瘋子的話你一聽就聽進去了。達生好像有點走神,他咀嚼著嘴裡的菜說,也奇怪,那老頭怎麼會凍死的?一個大活人被凍死了,真他螞的滑稽。滕鳳心裡莫名地一顫,眼圈突然就紅了,她說,養兒防老就防這一天,就怪那老頭沒好好養下兒女呀。滕鳳還想說什麼,達生卻站了起來,到屋角上去推自行車,滕風連忙把飯碗遞過去,你去哪兒?飯還沒吃完呢,達生說,不吃了,大過年的也沒個好菜,誰愛吃?我出去了,達生使勁踢開自行車的撐架說,我要去十步街,我要去找嚴三郎。
嚴三郎是誰?滕鳳追出去問,但兒子頭也不回地把自行車推到了街上,達生過了年是十八歲了,他腦子裡裝著另一個令人擔心的危險世界。其實滕鳳知道兒子不會對任何家事多嘴多舌,她只是習慣於擔心而已。
滕鳳站在家門口看了看節後變得更加骯髒的街道,心裡想,又過了一個年了,一年一年日子就像飛一樣地飛去了。外面仍然清寒砭骨,滕鳳隱約覺得父親身上的蛇腥味殘存在她家的門檻上,門框上,就隨手拿起抹布擦門檻擦門框,不知怎麼門框上留下的水印也讓她想起了蛇,蛇,嘶嘶遊動的蛇,父親的蛇,滕鳳覺得腦袋立刻疼痛起來,她想還是回到床上躺著,剛要關門看見王德基拎著一紮糖年糕走過來,站在素梅家朝她拱了拱手,王德基喊,李師母,給你拜年啦。滕鳳胡亂地敷衍了一句,拜年拜年,腦子裡卻在猜,王德基拎著糖年糕到沈家去幹什麼?騰鳳關上門,又打開一條fèng,從門fèng里看見王德基進了對門,滕鳳還是猜不出王德基到沈家來幹什麼,她知道他們兩家一向是沒有來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