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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你讓雨淋壞了,會傷風的,也許還會發熱,你不該買安眠藥,該要糖薑片。老康想了想說。對,三片糖姜,半個鐘頭含一片,糖薑片就在十九號抽屜里。
女孩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不再叩門,轉過臉來觀望著雨中的香椿樹街。女孩蒼白的臉頰、馬黑的長髮以及自衣綠裙都隱隱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這個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氣穿著裙子,冒著雨到藥後來買安眠藥。以前也有個女孩喜歡到藥店來買安眠藥,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麼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誰家的女孩了。老康覺得自己老了。記憶力每況愈下,所有清晰的記憶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範圍之內,老康搖著頭把手裡的幾塊瓷片臧在中山裝口袋裡,身體緩緩地轉過來面向著街道。恰好看見洗鐵匠剩下的一條狗狂吠著穿過雨地,狗的後膽一曲一拐地,一路淌著血滴,可以發現它拖著一截鐵絲,鐵絲鬆弛地拴在它的腿上,當狗一路奔跑時鐵絲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響過去。
真是罪過,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誰把它弄成這樣?
老康聽見身後傳來幽幽的嘆息,他們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們把洗鐵匠的狗弄傷了,老康回過頭找女孩美琪說話,但女孩卻突然不見了,在她原來站立的地方積了一大灘水,留下幾朵細小的枯萎的夜飯花,零亂地散落在藥店門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尋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經不見了。老康看見藥後門板上出現了一個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它被隨意地粘貼在陳舊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種鮮艷奪目的紅色光芒。
老康對著那枚蠟紙紅心凝神之際,一些游離的意識突然又回來了,他終於想起打漁弄女孩美琪已經在河裡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藥店門口驚呼著,一隻手指著門板上那枚濕漉漉的蠟紙紅心。對面的糖果店的幾個店員穿過雨地,跑過來看個究竟,他們問老康鬼魂在哪裡,老康說,突然來了,突然又不見了,是打漁弄淹死的女孩。店員們都聽說過幽靈美琪的傳說,一齊朝香椿樹街兩側探望,街上雨霧茫茫,遠遠地依稀可見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頁紙一樣被雨霧慢慢浸蝕,直至消失。
十二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察小馬用一根絹子拴著敘德和達生的手,小馬牽著兩個行兇未果的少年,就像牽著兩頭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馬打招呼,小馬,把他們往哪兒牽?小馬微笑著說,所里,還能往哪幾牽?又有人問,他們幹什麼了?小馬仍然微笑著說,幹什麼,要殺人,x毛還沒長黑,動不動就要拿刀殺人。
一行人走到北門大橋上,碰見小拐在烤山芋的爐攤前吃山芋,小拐看見警察小馬下意識地想溜,但跑了幾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識到沒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過來與達生和敘德說話。你們真把金蘭砍掉了?不是沒砍成嗎?小拐詫異地問敘德,沒砍成為什麼要去所里?敘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腳,滾開,孬種。達生卻被烤山芋的香氣所吸引,他說,給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達生的嘴邊,一邊對著戶籍警小馬嬉笑著說,小馬,你應該配一副手銬了。繩子不管用,小心讓他們跑了。小馬惡狠狠地瞪著小拐說,少跟我廢話,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繩子上。
小拐做了個鬼臉,他在兩個朋友的屁服上輪流拍了一掌,然後目送著他們走下北門大橋。小拐的嘴裡發出幾聲尖厲的唿哨與兩個朋友送別,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英勇的念頭,他應該像梁山泊英雄一樣,做個蒙面好漢,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簡單,只要遞給他們一把小刀割斷繩子就行了,或者乾脆爬到城牆的大樹上,等人來了朝小馬飛幾塊石片,營救計劃輕而易舉。但是這個念頭稍縱即逝,因為小拐突然看見父親騎著自行車上了橋坡。王德基穿著一件沾滿油污的工作服,腳上的解放鞋前側露出兩個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見小馬和他的獵物了,他的臉上掛著一絲鄙夷或厭惡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時此地被父親發現,他慌不擇路地擠進菜攤前買菜的一堆婦女中,本來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婦女見他拱進來就散開了,一個個小心地捂住了口袋和錢包,有一個乾脆惡聲惡氣地斥責小拐,往人堆里拱什麼?不動好腦筋。小拐也顧不上反駁,急急地想跨過菜販的籮筐,但王德基已經放下他的自行車,撲過來揪住了兒子的衣領,王德基冷笑著說,我讓你跑,我讓你跑,我讓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樹街的話題:三個少年,繼敘德和達生被小馬一根繩子牽走之後,人們又看見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見王德基一手推著他的自行車,一手揪著兒子小拐在街上走。人們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獨特風格,他竟然揪著兒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敘德,給我坐好,現在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許搔頭髮,聽見了嗎?也不許東張西望,我問你話的時候你看著我的眼睛,聽見了嗎?
聽見了,可是我的頭上很癢,真的很癢。
很癢也不准搔,現在聽好了,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向金蘭持刀行兇。
沒有行兇。我只是想嚇嚇她,出一口氣。
出一口氣?出一口什麼氣?
她騙了我,她是個壞女人,她,她不要臉。
她不要臉誰都知道,用不著你說,現在問你第二個問題,你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我跟她在一個廠,同志關係吧?咳,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你們也知道的,我跟她那個了,是她教我的,她那個很在行。
你跟她那個了幾次?
記不清了,咳,反正就那麼幾次,還有什麼多問的?
不許搔頭,你給我放老實點,不許含混過關,讓你交待你就交待,說吧,幾次,到底幾次?
讓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們在什麼地方那個?
反正就在隱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後面,還在語錄牌後面。
該死,簡直是現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語錄牌後面幹這種勾當。這個問題嚴重了,以後處理。現在問你第三個問題,你父親跟金蘭是什麼關係?怎麼又東張西望了?把頭轉過來,沒聽見我在問你,你父親沈庭方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敘德就是這時候開始拒絕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裡突然升起陰鬱的火,瞪著拘留室的窗外,窗子開得很高,玻璃不知什麼時候碎裂了,結著一層紊亂的蛛網。敘德瞪著那隻小小的蠕動的蜘蛛,眼前浮現出一些閃爍不定的人的器官,金蘭鮮紅的嘴唇、粉紅的辱頭、碩大的辱峰和一顆深紅的長在隱秘地方的血濾,不僅如此,敘德的眼前還閃爍著父親的裸體的光芒,它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暗紅色的光,深深刺痛著敘德的眼睛。敘德現在聽見自己的身體深處被某種銳物肆意戳擊著,帶來無以言傳的疼痛,操他媽的,敘德呻吟著低下頭,他說,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出這口惡氣。
好,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殺人。戶籍警小馬冷冷一笑,他站起來把敘德從椅子上推開,推到牆角邊讓他面壁而立,小馬說,敢在派出所里揚言殺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這裡站著,等我審完下一個讓你們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殺人?x毛還沒長黑就要殺人?我這次要給你好好洗洗腦子,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殺人?
下一個輪到達生。達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時顯得鎮定而從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前門牌香菸,彈出一根扔給小馬,小馬沒有接那根香菸,卻一個箭步衝上來奪過達生手中的煙盒,到拘留室來抽菸?在我面前耍威風?小馬怒視著達生,一邊就把那盒煙寒進抽屜里,香菸沒收了,現在輪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敘德去殺人的?
我沒有教唆,嘿,什麼叫教唆?殺人誰不會,用得著我教唆嗎?
不准油腔滑調,我怎麼看你橫豎不順眼?你還想點菸?把煙扔了,聽見了嗎?現在我問你,為什麼要把馬刀借給沈敘德?
借把刀有什麼?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來跟我借腦袋也借給他。
你倒是好漢一條,你有幾顆腦袋?這麼說你昨天是幫小兄弟一起去殺人的?
不是沒殺成嗎?再說對付一個女人也用不著我動手,他讓我陪著壯壯膽,我就去了。這種時候我要是往後縮我就不是李達生了。
李達生,好,你有種,你是條好漢。好,現在我問你,有沒有前科?
什麼叫前科?
以前做過什麼壞事?有沒有偷過東西?鳳凰弄那次群架你參加了沒有?
我從來不偷東西,偷,那上不了台面。打架總歸要打幾次的,不過都是小場了,沒怎麼見血見肉。
口氣好大,我以前怎麼不知道香椿樹街上有個李達生?李達生,好漢一條,現在你給我站到牆邊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牆上,沈敘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帶解下來。聽見了嗎?別發呆,讓你解你就解。李達生,現在把你的褲子脫掉,全部脫光。
別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現在讓你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皮帶一百下,這是規矩。快把褲子脫掉。
打就打吧,憑什麼要脫褲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順便看看你長了幾根x毛。
操你媽,要我腦袋可以,要脫褲子你是休想。
你罵誰?
罵你。
再罵一遍?
操你媽。
拘留室里的混亂就是這時候發生的。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察湧進來時看見小馬和達生扭打成一團,而昨天肇事的主犯敘德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拎著皮帶,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警察們簡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里跟警察扭打,義憤之情使警察們一擁而上,很快地把達生按倒在地上。他們問小馬怎麼處置這個瘋狂的少年,小馬漲紅了臉說道,老規矩,剝他的褲子!
那是達生整個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記憶,他記得那群警察剝下他短褲的瞬間,他唯一隱秘的弱點突然袒露在眾目瞪瞪之下,他聽見了一種恥笑和輕蔑的回聲,像只螺蜘,像只螺螄。有人笑了,許多人笑了。達生覺得他的血快從眼睛、鼻孔和嘴裡噴射出來,小馬,我記得你。達生狂叫著,但他已經無法抵禦那條皮帶,那條皮帶準確有力地抽打他光裸的屁股,一、二、三……一共抽了一百下。
後來敘德告訴達生,抽他的不止小馬一個,五個警察每人抽了二十下,但達生說,我都記在小馬的帳上。
十三
十三
農具廠在城南的一條弄堂里,素梅打著一把黃油布傘走迸那條堆滿廢鐵和煤礦石的弄堂時,鼻孔里吸進的都是她熟悉的沈庭方身上特有的氣味。遠遠地素梅看見了農具廠唯一的三層水泥樓,樓壁的顏色被煙囪里的黑煙燻成了黑色,唯有紅漆刷寫的一行標語仍然鮮艷奪目,在三層樓的走廊欄杆上,幾件男人的襯衫和短褲在細雨西風裡輕輕拂動著,素梅一眼就認出了她男人的短褲,還有那隻灰色維尼綸假領。下著雨,衣服怎麼還曬在外面?素梅不知道沈庭方是忘了收還是因為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