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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金蘭有一天走過沈家門口時下意識斜插到街對面,她隱約覺得沈家堂屋裡有一雙眼睛向她噴發出仇恨的毒液,金蘭想躲卻躲不開,一隻塑料鞋突然從沈家門內朝她飛來,砸在金蘭的白色喇叭褲上,金蘭先是一愣,緊接著她就冷笑了一聲,十三點,瘋狗,她一邊罵一邊拍去褲子上的黑漬,金蘭朝那隻破鞋踢了一腳,朝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撿起鞋子,她用兩根手指拎起它來到沈家門前,示威性地朝屋裡的人晃了晃,然後把鞋子掛在門框的釘子上。

    這個秋天的遭遇日後將成為素梅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素梅記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後來素梅對她娘家的親人如此哭訴,我想不通怎麼憑空生出一隻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誰都對我指指戳戳,一個畜生不如的男人,一個畜生不如的兒子,怎麼都攤到了我身上?

    素梅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敘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幾天裡,索梅呆坐在床上,目光已經酷似精神病患者,空靈而渙散。沈庭方很擔心女人的那種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幾下,測試素梅的眼睛是否還能靈活轉動,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說,畜生。順手又在男人臉上摑了一記耳光。沈庭方捂著臉嘆了口氣,說,好,能動就好。

    醜聞已經傳到沈庭方的工廠,作為黨員幹部犯了這種腐化墮落的錯誤,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學習班的名單。沈庭方以前辦過別人的學習班,專門挖那些蛻化變質分子的資產階級思想苗子,想不到現在輪到他被別人辦了,他在家裡收拾行李鋪蓋的時候更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素梅說,你收拾鋪蓋幹什麼?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說,廠里讓我去學習班,住在廠里,十天半月說不準,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領子放哪兒了?怎麼只有一隻,還有兩隻白的呢?……

    素梅說,去學習班學習什麼?

    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囁嚅道,其實不是學習,是去檢討,犯了錯誤就要檢討,沒準要檢討個十天半月的,檢討通過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領你放哪兒了?放箱子裡了?

    素梅說,你臉都不要了還戴假領子什麼?去吧,你是該去洗洗你的臉子,共產黨員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沈庭方不敢辯解,他放棄了尋找那兩隻假領的念頭,轉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裡塞,讓下棋嗎?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裡,嘴裡自言自語著,又沒犯死罪,棋總歸要讓人下的。

    素梅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從碗櫥里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幾勺白糖撒在裡面。餓了就用開水拌著吃,素梅把炒米粉塞進男人的旅行袋裡,用異常平靜的態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裡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亂說。沈庭方點了點頭,他以為在離家之際女人已經寬恕了自己,一隻手便習慣性地搭在她腰胯處,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體左右搖晃著,看樣子是突發的暈眩,沈庭方於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別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來說不定就是來給我收屍的,素梅眼望著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喉嚨里湧上了一口痰,你還是走了好,我殺你也下不了手,兒子回來就難說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兒子的馬刀和他危險的眼神,心裡格噔了一下,兒子殺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著把旅行包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著車出了門,回頭看看女人,素梅正脫視著牆上的全家福痴痴地微笑,沈庭方的心裡又格瞪一下,現在他真的擔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樹街上秋意正濃,沈庭方戴著一隻口罩蹬著自行車,心情紊亂而悲涼,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去往一個殺人的刑場。儘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過這條討厭的街道,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車後面的旅行包,老沈,帶著旅行包去哪裡?沈庭方在車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問,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點就罵,去你娘那裡出差,但他還是把粗言穢語咽回去了,說,去北京出差。

    東風中學門口圍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師李胖用手絹捂著前額,那條手絹已經被血染透了。李胖倚著牆對旁邊的學生們說,不關你們的事,都給我回去上課。學生們一鬨而散,只剩下幾個沒課的老師圍著李胖,要送他去醫院包紮,李胖揮揮手說,不用了,就破了一個口子,說著目光就憤憤地掃向牆上的布告欄,布告欄上又出現了幾個被開除的學生名字,我知道是誰策劃的,李胖咬牙切齒地說,這條爛街,這個爛學校,在這兒教書就該向公安局申請槍枝彈藥。

    襲擊李胖的幾個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據他們動用的兇器的風格----長柄改錐和電工刀,可以判斷他們來自城南一帶,大概是屬於老鷹幫的。李胖捂著傷口,煩躁地聽同事們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衝動地罵了句粗話,教師?人民教師?教他娘個x.現在這些孩子哪裡要教師?哪裡要學校?我看把東風中學改成少年監獄還差不多。

    校門口的幾個教師都為李胖這句話拍手稱快,而一直背著籮筐站在一邊旁聽的老康偏要多嘴,怎麼能這麼說?老康驚愕地望著那群老師,他說,孩子不教不成人,現在學校連《三字經》都不教,孩子們善惡不分,他們怎麼會學好呢?教師們被老康問得一時無言,好一會兒想起老康是個未摘帽的四類分子,於是就互相對視著說,這老東西不是在宣揚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嗎?夠反動的。挨打的政治老師李胖正好滿腹火氣撒在老康身上,滾遠點,你這個四類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紙筐飛起一腳,這裡沒有你的發言權。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渾濁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老康想幸虧自己腿腳硬朗,否則栽在地上興許就難爬起來了。李胖和其他老師漸次走進了東風中學的鐵門。現在的先生----老康目送著那些背影冷笑了一聲,現在的先生其實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遙遠的孩提時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學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從那裡進進出出,孩子們都自覺退到弄堂兩側,鞠著躬讓先生先過。還有先生手裡的一柄木尺,它專門對付調皮鬧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絕不打其它地方。現在什麼都亂了,老康想,學校的先生調教不了孩子,卻對一個可憐的老頭子施以拳腳。

    罪過,真是罪過。老康嘟囔著擤了一把鼻涕,目光習慣性地搜索著學校周圍的廢紙,牆上的那張布告是剛貼出來的,張貼時間未過三天的紙老康一般是不動的,即使是拾廢紙老康也拾得循規蹈矩。老康看見秋天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東風中學的紅磚教室和冬青樹上,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和撕碎的紙條,但老康從來都沒有進去拾過學校裡面的廢紙,他只能在校門外面。門衛老張曾經懷著一種歉意對他說,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工宣隊說了,地富反壞右一律不准進學校大門,怕你們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處是廢紙,卻不讓你進去撿,真是罪過。老康無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籮筐,彎腰之際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著幾塊白底藍花的小瓷片,它們使老康一下子聞到了從前壽康堂藥店的氣息,即使被孩子們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蘭花圖案已經無從辨認,老康也能認出那就是從前壽康堂用來裝麝香丸和參茸的瓷罐,他的壽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窯的瓷罐,現在成為幾塊碎片躺在老康骯髒枯皺的手掌上。真是罪……過,老康的聲音類似嗚咽,渾濁的雙眼更加潮潤,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沒有眼淚。老康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製造了這些碎瓮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誰的頭還是往牆上砸著玩?那些東西早已被一群學生從他床鋪下全部抄走,老康記得學生們用鐵錘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個日子,他們把滿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裡掃,被鐵錘遺漏的幾隻瓷器在菜葉和煤灰中閃著潔淨的光,老康記得他守在垃圾堆旁,無論如何不敢去撿。是幾個從市場歸來的婦女把剩下的幾隻瓷器拾到了菜籃子裡,老康至今還記得那幾個婦女的談話,一個說,拿回去裝砂糖吧。另一個說,裝糖容易化了,這種東西做鹽罐最合適。

    真是罪……過。老康一手握著瓮片一手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他想,孩子們假如想砸東西玩,盡可以找地上的石塊和玻璃瓶,為什麼非要砸這些珍貴的瓷器?孩子們為什麼非要弄壞那些好東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見熟人他就站住,攤開手上的瓷片給人看,罪……

    過,真是罪過,老康用一種乞憐的目光望著別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掃上一眼,說,你嘟嘟囔囔說什麼?莫名其妙。老康說,他們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來,砸碎就砸碎了吧,這有什麼?老康你他媽的老糊塗了。

    老康意識到許多香椿樹街的老熟人已經聽不懂他的話,心裡湧出了許多悲涼。老康走到從前的壽康堂前時再次站住了,他看見藥店關著門,門上掛了一塊紙牌:今天學習不營業。

    老康兀自冷笑了一聲,他想藥店怎麼可以隨便關門呢,學習要緊還是人命要緊?假如有人來抓急藥怎麼辦呢,真是罪過,老康憤憤地想著就在藥店的台階上坐下來,多年以來老康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中途總要在這裡歇一口氣。

    午後的天空忽然掠過幾朵烏雲,石子路面的一半陽光急速地退去,風吹起來。不遠處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風推來彈去地嘎嘎作響。賣桔子的攤販抱著一隻竹筐在街上奔走。雨點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禿的頭頂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點,說,這雨也下得怪。

    從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燈時分開始,淅淅瀝瀝下上一夜,現在秋雨偏偏在白日裡下,噼噼啪啪地下,還濺起一陣充滿怪味的煙塵,老康打了一個噴嚏。又說,罪過,怎麼下這種雨,這種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涼的。受了涼傷胃傷脾,就要補氣,他們就要來買薑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個穿綠裙的女孩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女孩子戴一隻用夜飯花綴成的花箍,長發濕漉漉地披垂下來,有水滴從她單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擊藥店的門,老康認得那是打漁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個月前已經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見別的熟人一樣,攤開手掌里的幾塊瓷片給女孩看,他說,多好的東西,可他們把它砸碎了。

    女孩說,藥店的人怎麼不給我開門?

    老康說,你沒看見門上的牌子?他們去學習了,今天不開門。

    為什麼不開門?女孩纖細的手指仍然叩擊著藥店的木板門,她的水痕斑斑的臉上充滿了悲戚之色,女孩說,我想買八粒安眠藥,只要八粒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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