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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丟光不要緊,事情傳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敘德也害了,會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話語已經帶著乞憐的成分,王德基覺得那個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來,王德基的心裡浮起某種滿足和居高臨下的溫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妻子病亡時沈庭方夫婦曾送過一條被面,王德基決定饒恕這對男女,於是他拿回那支手電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說,好吧,我放過你這一回,以後千萬別犯在我的手電筒上了。
王德基鑽出那個牆洞,聽見他的同伴的腳步聲正朝這裡湧來,有人問,老王你發現什麼了嗎?王德基就用手電筒的光轉了一個平安無事的信號,他大聲地說,沒什麼,我看見兩隻貓,鑽在洞裡,現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貓鑽在洞裡發情,想想這事真荒唐,那邊的人又問,到底是貓還是人?王德基揮揮手說,放心吧,是貓,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著兩瓶洋河大麯來拜訪王德基,沈庭方一來,王德基就把錦紅和秋紅趕到裡屋去了,他給沈庭方讓坐,但沈庭方在屋裡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骯髒發黑的床鋪上,覺得這樣說話不方便,於是又擠到王德基的長凳上,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並肩坐在了一起。
沈庭方覺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絕這種親密,他的臉鐵青著,身體則一點一點地往長凳另一側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繃著臉給沈庭方倒酒,順手把兩瓶洋河大麯從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會兒帶回家,我喝不慣這種酒,我就喝糧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禮輕吧?這兩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棄我再去背一箱糧食白酒來。這是憑什麼?王德基噴出一口酒氣,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來又怎麼樣?誰不知道我老王人窮志不窮?那點覺悟那點志氣還是有的;你假如想拿東西來堵我的嘴,拿多少東西來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連連點頭,從走進王家起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謙卑而侷促的微笑,現在這種微笑變得有點僵硬起來,沈庭方一隻手忙亂地抓過酒盅一飲而盡,另一隻手就伸過去拍著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樹街誰不知你老王是條仗義漢子?
別說是兩瓶酒,就是兩錠金子也別想收買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種激憤的情緒中,他說,你難道沒聽說過我砸手錶的事?有一次在石碼頭查到一對狗男女,他們當場摘下兩隻手錶給我,塞給我就想溜,你猜我怎麼著?我說,等一下,我給你們打張收條。我撿了一塊石頭,啪啪兩下就砸碎了還給他們,我說,這是我老王的收條,拿著它滾吧。
沈庭方跟著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來,他的乾裂的嘴角被牽拉得太厲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難以忍受自己虛假的笑聲,靈機一動,話題便轉入到另一個區域中去了,沈庭方給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鄭重其事地問,老王,你見過我三姐嗎?
見過兩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麼啦?
是這樣,我三姐守寡已經幾年了。沈庭方腦子裡緊張地考慮著措辭,一邊觀察對方對這個話題的反應,我三姐人模樣好,心眼也好,手腳又勤快,她老這樣守著也不是回事,我覺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個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地笑了一聲,但緊接著就沉下臉,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給我提親來了?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幾年寡婦了,以前怎麼就沒有想起這檔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這回知道了你的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來了。別的不說,老王你就給我表個態吧。
兩瓶白酒買不了我,還搭上你三姐?搭上一個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語著,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說,老沈你看見了嗎?你就是這個。說起來你也算條漢子,其實你就是這個。
沈庭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最後就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沈庭方囁嚅道,既然你沒那個想法,就算我多嘴,我告辭了。沈庭方剛想走,衣角卻被王德基拽住了。他聽見王德基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說:坐下。今天陪我喝個痛快,沈庭方說,你老王讓我陪一定陪,就怕我酒量小,喝不到那份上。王德基怪笑著說,男人不喝酒?說完就響亮地朝裡屋吆喝,秋紅,給我去雜貨店打二斤酒來。
裡屋的秋紅不吭聲,錦紅卻惡聲惡氣地說,雜貨店早打烊了。
沈庭方這時忙不迭地打開他帶來的兩瓶酒,王德基這次沒有阻擋他,這使他舒了一口氣,他窺見王德基一張赤紅的酒意醺然的方臉膛,那臉上掠過一絲惆然和悲傷,王德基的一聲嗟嘆也使沈庭方受挫的心情好轉許多,王德基說,他媽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從來就沒人想到給我提親做媒,不管怎麼說,你老沈是第一個,就沖這第一個,我也害不了你老沈,來,喝,喝個渾身痛快。
兩個男人後來就在某種盲目的激情中豪飲了一場,錦紅曾經出來借收拾碗筷之機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掃帚在他腳邊掃了幾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來,別在這兒繞,進屋補襪子去。錦紅怒氣沖沖地走進去,回過頭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開始有點窘迫,但幾杯烈酒下肚,臉一點點熱起來,沈庭方現在覺得有滿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傾訴,他的舌頭脫離了理智和戒條的控制,於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擊一掌,然後捂著臉嗚鳴痛哭起來,我該死,我下作,沈庭方邊哭邊說,我明明知道金蘭是個下三濫女人,我明明知道敘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麼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試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麼不同,沒想到這一試就陷進去了。我還是個黨員,我怎麼能跟這種女人搞腐化呢?我的黨性和覺悟都到哪裡去了?王德基充滿酒氣的嘴俯到了沈庭方耳邊,本想好言安慰他幾句,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個疑問,老沈你說說,金蘭跟你女人有什麼不同。
哪都不同。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就像是兩種肉做的,各處味道都下一樣。
王德基滿面通紅地狂笑起來,笑得太厲害了嘴裡噴出一串酒嗝,王德基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樂極生悲,在自己褲襠里胡亂地掏了一把,黯然神傷地說,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操他螞的x.沈庭方的事情最終壞在他自己手裡。那天沈庭方酒醉歸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搖搖晃晃地扶著牆走,一路嘔吐一路嘟嚷著,遠遠地他看見素梅倚門而立,素梅無疑是在等他,沈庭方的心便忽冷忽熱的,一邊走一邊用手拉扯自己的頭髮。說,素梅,我老沈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素梅從來沒見過沈庭方醉酒的模樣,她擔心的是車禍或工傷之類的不測,因為當男人頭撞在她身上時她倒鬆了口氣,怎么喝成這樣?沒聽說有人結婚辦喜事呀?沈庭方把他失重的身體靠在女人肩上,說,在王德基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素梅狐疑地皺起眉頭,跟他喝酒?見鬼了。但她來不及盤問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給他脫掉鞋子和污跡斑斑的中山裝,素梅一邊擺弄著男人一邊尖聲喊著兒子敘德,敘德,弄一盆溫水來。
一塊熱毛巾擦淨了醉酒者臉上的污液,素梅看見男人緊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兩滴渾濁的淚,素梅說,哎,怎麼把眼淚也喝出來了?說著就拿毛巾去擦,就是這時候沈庭方突然握住素梅的手,將素梅的手在自己臉上左右扇打著,沈庭方說,素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對不住你,我跟金蘭搞腐化了。
素梅愣在那裡,半天清醒過來,尖聲追問道,誰?你說你跟誰搞腐化了?
金蘭,玻璃瓶廠的金蘭。沈庭方看著素梅,又看看兒子敘德,在完成了這次艱難的仟悔之後,他感到如釋重負,而濃重的睡意也終於壓倒了他,沈庭方抓過一塊枕巾蓋在臉上,很快呼呼大睡起來。
是兒子敘德先有了猛烈的反應,敘德突然像個爆竹一樣原地躥起來,你還睡覺,你還有臉睡覺,敘德朝醉眠的父親大吼著,我宰了你這條老狗。
敘德果然從廚房裡拿了把菜刀衝過來,素梅狂叫著把兒子抵在門外,素梅邊哭邊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殺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沒臉去見人,你們一老一少都迷上那個婊子貨,我還有什麼臉活著?一家人都去死吧,敘德的手軟了,萊刀朗聲掉在地上,而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和對面達生粗啞的嗓音,敘德,你們家怎麼啦?素梅就撿起菜刀走到門邊,用刀背敲著門惡聲惡氣地說,我們家怎麼啦?我們家鬧鬼捉鬼,沒你們外人的事。素梅透過門fèng看見外面已經站滿了街坊鄰居,而且有人正試圖爬上她家臨街的窗台。這回輪到我們家了,素梅絕望地呻吟著,眼前一黑,身子就軟癱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訪玻璃瓶工廠是在翌日早晨,女工們剛剛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圍坐下來,她們看見素梅風風火火走進麻廠長的辦公室,被陽光照耀的半邊臉因浮腫而呈現出晶瑩剔透的色澤,女工們當時就預感到會有什麼好戲看,都轉過臉去看金蘭,金蘭穿著白色喇叭褲坐在角落裡,用塗過鳳仙花汁的尖指甲剝著褲腿上的一星泥點,金蘭突然抬起頭乜視著周圍,都看著我幹什麼?我臉上又沒放電影。
素梅在一夜飲位之後嗓音已經嘶啞不堪,當她向麻廠長申訴她的遭遇時態度出奇地平靜而哀婉,倒是麻廠長無法抑制她的激憤之情,大叫起來,該死,這還了得,我手裡領導過幾十號舊社會的jì女,就是掛牌的婊子也沒她這麼濫、這麼騷、這麼亂,怪不得別人老對著玻璃瓶廠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騷病。
素梅握著手絹靜靜地聽著,她說,我就是想找個主心骨,休這麼一說我心裡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該怎麼治她?麻廠長試探著問。
讓她遊街,往她脖子上掛一串破鞋,以前搞運動都是這麼做的。素梅說,像她這樣的,就是掛上一百隻破鞋也不為過。
可是現在不搞運動,遊街恐怕違反政策。麻廠長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個較為省力的決定,她說,先在廠里開個批判會,先在廠里肅清她的流毒,你看怎麼樣?
素梅說,你是組織上的人,我聽組織的安排。
素梅跟著麻廠長走出辦公室,看見兒子敘德半躺在一輛運貨三輪車上抽菸,母子目光一相接,兒子的眼睛裡流露出厭惡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今天要跟那騷貨結個總帳,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蘭,騷貨金蘭竟然朝她翻了個白眼,那種不知羞恥的模樣氣得素梅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