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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後來美琪爬上了臨河的窗子,對岸水泥廠大窖上的工人看見那女孩子手裡抓著一朵紅花,其實那不是紅花,是一疊用蠟紙剪成的紅心。
據張家姐妹回憶說,美琪一落水很快就沉下去了,她們想去拉她,但怎麼也夠不著,只好站在台階上拼命呼救,孫玉珠聞聲第一個跑出來,又跑回家去把床上的大兒子紅海喊醒,紅海當時穿著短褲背心就衝到河裡去了。張家的女人們後來一再向鄰居門強調,救人要緊,在香椿樹街撈救美琪的龐大隊伍中,她們家是沖在最前面的,事實確實如此,紅海最後抓著一隻藍色塑料涼鞋爬上岸,整個臉和身體都凍成紫青色了,孫玉珠用毛巾把大兒子身上擦乾,又把他往河裡推,再下去試一次,救人要緊,孫玉珠說,你一定要把美琪救上來。
許多香椿樹街的男人都在河裡潛水找人,他們以河面上漂浮的紅色心形蠟紙為坐標,一次次地潛入深深的河底,但是除了紅海撈上來的一隻鞋子,別人一無所獲。打撈活動一直持續到天黑,打撈範圍也向上游和下游擴展了很長一段距離,整條香椿樹街被驚動了,河兩側人聲嘈雜,臨河窗子裡有人用手電筒為水中的打撈者照明,因此暗黑的河面上便有橙黃色的光暈素亂地流曳。
但是誰也沒有在水中找到美琪,人們猜測美琪是被水流衝到下游去了,流經香椿樹街的這條河東去二十里便匯入白羊湖,一旦溺死者漂到大湖裡,尋屍也就失去了意義,一群濕漉漉的打撈者在打漁弄里穿上衣服,一邊為浮屍是否會在附近的河面上出現而各抒己見。假如美琪往下游漂流,河邊的水泥廠工人和臨河人家應該看見她。但是沒有一個人看見,爭論的焦點就在這裡,沒有人看見美琪,美琪一落水就消遁不見了,這是香椿樹街人聞所未聞的一件怪事。
那天夜裡許多婦女都圍著鄭月清忙碌,鄭月清昏死過去三次,都是滕鳳掐她人中掐醒的。鄭月清醒過來就摑自己的耳光,旁邊的婦女們就捉住她的手,那隻手冰涼的,在眾多的手裡掙扎著,執著地要往上抬,滕鳳說,鄭醫生你到底要怎麼樣?鄭月清呻吟著說,我要打自己的耳光,我鬼迷心竅要賣了房子再搬家,我要是早幾天搬走美琪也不會走這條絕路。
一屋子的婦女都鴉雀無聲,過後她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悲劇的元兇不是鄭月清,而是糙籃街蹲監獄的紅旗,憑著子不教母之過的古訓,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聲討了隔壁孫玉珠夫婦,上樑不正下樑歪,滕鳳知道一點隔壁老張的底細,她說,我家那死鬼修業活著時與老張一個廠幹活,他的底細我清楚,年輕時浪蕩也鬧出過人命的。
鄭月清聽不見旁邊那些雜音,在這個悲涼的夜晚,她的耳朵里灌滿的是女兒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的所有聲音。
一枚蠟紙紅心在第三天早晨出現在孫玉珠家的大門上,起初孫玉珠沒有在意,她順手把它揭下來扔掉了,嘀咕了一句,是誰在別人家門上亂貼亂綴的?隔了一天,孫玉珠買了菜回家,門上又被貼了一枚蠟紙紅心,它的形狀、大小甚至粘貼的位置與昨天如出一轍,孫玉珠突然想到某些民間傳說中的鬼符和幽靈,臉就是煞白的了,她去揭下那枚紅心時手也抖得厲害,嘴裡一迭聲地喊著丈夫和兒子,但老張和紅海都認為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紅海乾脆就把那枚紅心扯個粉碎,並且說,哪來什麼鬼符?我們家真要來了鬼,看我一掌把它劈死。
孫玉珠留意了鄭月清家的門戶,都是緊閉著的,朝向打漁弄的大門更是掛了一把大銅鎖,自從美琪出事後鄭月清披娘家人接走了,不可能是鄭月清作祟。正因為排除了這種可能,孫玉珠更加心慌意亂,於是當那枚蠟紙紅心第三次出現在張家大門上時,孫玉珠發出了一聲驚動四鄰的尖叫。
打漁弄里真的鬧鬼了,有人給孫玉珠來出主意,說夜裡在門前點盞燈,真要是有鬼會被燈光嚇跑的。孫玉珠啜泣著說,那就點盞燈試試吧。老張和紅海只好從家裡拉了線,在門框上裝了一盞電燈,夜裡讓它亮著,那個辦法果然靈驗。孫玉珠一夜不眠,早晨起來沒有看見那枚蠟紙紅心,孫玉珠按住胸口長嘆了一日氣,她對丈夫和兒子說,果然是鬼,果然鬼怕燈,以後只好天天讓燈亮著了,只好多交些電費了但是與美琪有關的鬧鬼事件並沒有結束,美琪溺斃後的第七天,東鳳中學的幾個女孩子結伴出去看夜場電影,回家路過北門大橋時,看見一個身穿綠裙的女孩站在橋頭,女孩的手朝前攤開,手裡是一疊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她們都認出那是美琪,她們以為是美琪回來了,有人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隨著喊聲她們看見美琪手裡的蠟紙紅心像蝴蝶一樣飛散開來,美琪的身影也像紙片一樣散開,消失在半夜的橋頭。
幽靈美琪就這樣在香椿樹街開始了神秘的跋涉,那是一個乾燥無雨的秋季,從這個秋季開始,許多香椿樹街人告訴別人,他們在北門大橋、東風中學的操場、藥店的門口或者打漁弄的臨河石階上看見了美滇,是死去的抓著一疊紅心的女孩美琪。是幽靈美琪,他們一致認為幽靈美琪比以前更美麗,她的頭發現在長得很長很黑,齊至腰部披散著,她的面容現在籠罩在一圈淺綠色的神秘光暈中,閉月羞花,楚楚動人,還有人提到幽靈美琪黑髮上綴有一種紅黃相間的花飾,他們猜想那就是香椿樹街盛產的夜飯花串成的花飾,人鬼兩界畢竟陰陽分明,街上那麼多愛美的女孩,誰會想到把紅的黃的夜飯花串起來,串起來綴在頭髮上呢?
十
多年以來城牆附近的夜晚總是靜中有動,城北地帶的年輕情侶和野鴛鴦們在濃情蜜意中往往會朝城牆走過來,城牆兩側是樹林和雜糙叢。城牆的殘垣斷壁被人挖出了好幾個牆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處,拾廢紙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牆那裡去,假如運氣好,老康的籮筐很快會被舊報紙、塑料片、手絹等東西填滿,當然老康只撿那些未被玷污的廢紙廢品,對於那些地上糙間隨處可見的髒物污紙,老康從來都視而不見。
負責香椿樹街一帶風化文明的居民委員會一直盯著城牆那塊不潔之地,他們曾經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觀察員,每天密切注意城牆那裡的動靜,老康摸不著頭腦,他說,我只是早晨去撿廢紙,那裡廢紙多,夜裡的事情我一點都不知道,居民委員會的一個女主任機智地將一個難於啟齒的任務和盤托出,她說,不要你夜裡去,你每天早晨撿到多少髒紙,回來告訴我們就行了,老康說,可是我從來不撿那些髒紙,女主任就把臉沉下來,語氣也變得嚴厲了,女主任說,老康你別忘了你頭上還帶著反革命帽子,這也是你立功贖罪的一次機會,我們現在不鬥你不批你,讓你做這點貢獻你還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資本主義復辟賊心不死吧?老康的臉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識地向女主任傾斜下來,不斷地鞠著躬,老康老淚縱橫,嘴裡一迭聲他說,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這把年紀去干那種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這時呵斥老康道,什麼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還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說,都要都要,要不然你們就給我一把大掃帚,我每天撿完紙再把城牆那裡的髒東西都打掃乾淨吧。
居民委員會的女幹部們最後對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運動來了批斷你的老骨頭。女主任惱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籮筐一起轟出了辦公室,女主任對著那個猥瑣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正我們有治安聯防隊,我們有的是革命群眾。
沒有拾廢紙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樹街的治安聯防隊的夜間巡邏會盲目一些,但多年來他們的足跡仍然遍布於每一個可能的犯罪地點,尤其是城牆那一帶。城牆是他們夜裡巡邏的最後一站,也是檢查最細密的一站。半夜歸家的香椿樹街人有時會在北門大橋上迎面遇到那支隊伍,五六個人分散地走著,臂上纏著紅箍,手裡握著電筒,有男有女,年齡不等,但都是些熱心於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鰥夫王德基,因為王德基手裡的那支電筒特別長,而且他喜歡用那支長電筒對著路人的臉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張嘴就罵,你瞎照什麼?照你媽個x.王德基便同樣大聲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歸窩了,你在外面瞎晃什麼,不照你怎麼知道你是好人壞人。
王德基的手電筒厲害,那支手電筒在城牆附近大顯威風,據說聯防隊在城牆那裡抓住的野鴛鴦多半是被王德基照往的,王德基自己也統計過數字,有時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擺出那個故字,王德基面帶微笑注視著桌上的火柴梗,嘴裡哼著他家鄉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紅錦紅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義,但是這就足夠了,就像牆上的五張由居委會頒發的獎狀,它們都記載著王德基在香椿樹街的功績。
到了十一月,秋風已經變冷變硬了,夜晚的城牆四周往往一片闃寂,這是正常的現象,按照夜間巡邏者多年得出的經驗,春夏兩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羅網的季節,而在秋冬之季他們往往無功而返,因此那個大風之夜的巡邏對於別的聯防隊員都是糙糙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後面用那支加長的手電筒照著每一個該照的地方,照到一個城牆洞時,王德基發現洞口堆滿了一些亂磚和樹枝,心裡頓生疑惑,一隻腳便抬起來把那些障礙踢掉了,王德基彎腰鑽進去的同時聽見一種被壓抑了的驚嘆聲。那正是他熟悉和尋找的聲音,王德基就那樣彎著腰打開了手電筒,一圈明亮的光暈照住了一個女人凌亂的燙過的頭髮,她用手捂著臉部扭過頭去,但王德基一眼認出那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又是你,你又來了。王德基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他將手電簡平移著,去照那個男人。男的正在慌亂地系褲子,皮帶扣和鑰匙叮叮噹噹地響著,男人背朝著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兒子的好朋友敘德,他說,我猜就是你,x毛還沒長齊就動真格的了。王德基還想罵人但他馬上愣住了。手電筒照住的男人不是敘德,是敘德的父親沈庭方。
老王,幫我個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沈庭方,怎麼會是你,玉德基說。
老王,放我一碼,把你的手電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王德基的手舉著手電筒,他的聲音聽來驚愕多於義憤。以為是敘德,怎麼是你?怎麼兒子和老子軋一個姘頭?
沈庭方突然撲上來奪下了王德基的手電筒,他說,老王你無論如何放我一碼,今天放了我以後會報答你,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現在千萬別吭聲,千萬別張揚出去,否則會鬧出人命的。
兒子和老子x一個女人,這倒是新鮮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聲,他覺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亂地摸著捏著,很絕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仇恨,他甩開了沈庭方的手,說,別人說你老實和氣,我知道你是偽裝的。x他媽的,家裡的女人睡夠了,跑到城牆上來搞別人家的女人,我這手電筒不照你照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