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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三個女店員擠上來看老康手掌上的錢,她們對於老康的懷舊充耳未聞,只是關心著那兩毛錢的命運,這錢是美琪買藥的錢吧,一個女店員責問老康,你還捏著它幹什麼?還不追上去還給人家?
老康就茫然地眺望著香椿樹街的遠處,打漁弄母女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暮色已經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盡,街上的人跡又繁盛起來,老康看見北門大橋陡急的水泥橋坡,一輛卡車正在艱難地穿越菜攤、自行車以及人群組成的屏障,護城河的另一側有工人爬在城牆的斷垣殘壁上,他們好像要把一隻高音喇叭架到城牆上去。他們已經爬得很高了,三個灰藍色的人影快要與更遠處的北龍塔平行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牆上去?時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過去後老康眼中的城北地帶竟然有點陌生,但有些事物還是沒有變化,譬如黃昏五六點鐘,落日照樣在北龍塔後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節,北龍塔尖也仍舊在刺破那個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廠的大門就在香椿樹街的中心腹地,當北風沿街呼嘯的時候,化工廠難聞刺鼻的氣味全部灌進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聲載道。但街南的人們恰恰輪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廠的氣味,那股氣味隨夜晚的微風鑽進每戶人家的窗紗,忽濃忽淡,就像一鍋煎藥在他們的枕邊煮沸了,常常有人在睡夢中被鼻孔里的怪味嗆醒。
在香椿樹街上,常常有人揚言要縱火燒了化工廠,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怨恨的發泄,事實上這條街的粗野無序和街頭風波都在別人想像的範圍中,工廠隔壁的幾戶人家每隔半年到廠里來鬧一次,譬如說他門的井水被污染了,沒法飲用了。廠里的人覺得那不是謊言,就接了自來水管通到他們的院子裡,問題也就輕易地解決了。其實這條街的騷亂也是很容易解決的。
街上的男孩喜歡逾牆到化工廠的廢料堆里尋找鉛絲或碎鐵,用來製作火藥槍或者只是賣到廢品收購站去,而女孩們偷偷溜進化工廠的浴室去洗澡時,往往會驚異於浴室前方的一片美麗的花圃,花圃里不植夜飯花,栽滿了月季、玫瑰和芍藥,所有的花朵都是鮮艷而碩大的,女孩們小心地觸摸它們的花瓣,花瓣似乎有點油膩,花蕊里藏著一種肥胖的螞蟻。那真是令人驚異的景觀,在化工廠濃厚的工業油煙里,居然開放了如此美麗的花,粉紅色的、鵝黃色的、潔白加雪的花,就有大膽的女孩子摘下那些花,半偷半搶地把花帶回家。
七
七
王德基的女兒錦紅在水果店買了三隻削價出售的梨子,錦紅用手把梨子的潰爛部分摳掉,一邊咬著梨子一邊扭著腰肢趕回家去做晚飯,錦紅已經是織錦廠的擋車女工了,錦紅已經掙工資了,細心的人可以發現王德基家的錦紅不再穿打過補丁的衣裳,現在錦紅穿著桃紅色的繡花襯衣和藍色長褲,以前的那股貧窮和邋遢的氣息便蕩然無存了。
錦紅看見一個人正怒氣沖沖地坐在她家門口,是街西的冼鐵匠,更加令人驚愕的是冼鐵匠的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根鐵棍,錦紅看見冼鐵匠往地上連續吐了幾口痰,一邊用鐵棍在她家門檻上咚咚地敲著。
錦紅就尖叫起來,冼鐵匠你要幹什麼?幹什麼?冼鐵匠幾乎是一聲怒吼,還我的狗!
什麼狗?沒頭沒腦的。錦紅這時候心裡已經清楚是小拐做的事敗露了,但她仍然做出一種莫名驚詫的表情,錦紅把嘴裡的梨核吐掉說,是你的狗沒了?跑丟了吧?你拿根鐵棍到我家來幹什麼?要殺人?告訴你,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不知道。錦紅找出鑰匙打開家門,她把門開一半,把裝著梨子的尼龍袋掛在門後,人仍然站在外面,鄙夷地打量著冼鐵匠,她說,你拿了根鐵棍在這裡等小拐?你想把他一棍打死?小拐馬上就回家了,我倒要守在這裡,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我看你這把年紀白活了,跟一個殘廢孩子耍什麼威風?
小拐殘廢?洗鐵匠嗤地冷笑了一聲道,他偷東西做賊跑得比誰都快,我養了五年的狗,就讓那小雜種弄死吃肚子裡了,我饒不了他,我怎麼饒得了他?
你別血口噴人,你說小拐弄死了你的狗有什麼證據?
我不跟你們女孩子家嚕嗦,等小拐回來,他要是躲著不敢回來,我找你爹論這個理,冼鐵匠的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錦紅,仍然充滿怒意,他說,你還要證據?那張狗皮掛在城東收購站里:收購站的人告訴我,賣狗皮的是個小拐子,是你們家的小拐子!
錦紅家的門口漸漸圍攏了一堆人,有人好言安慰著悲憤交加的洗鐵匠,也有人懷著某種鄰里積怨對王德基一家人的品質含沙射影,錦紅已經閃進了門裡,她好像在水池邊沙沙地淘米,突然有一盆水從半開的門洞裡潑出來,潑在門口人群的腳下,眾人都原地跳了一下,側臉朝王家門內看,看見錦紅的臉帶著惡毒的微笑一門而過。
外面的人群里便響起一個婦女的聲音:這家人怎麼回事?一個個壞得流膿。
殺狗的小拐大概是躲起來了,丟了狗的洗鐵匠便不屈不撓地站在他家門口等著。洗鐵匠沒等到小拐,卻等到了王德基,兩個相熟多年的男人面對這件事,似乎都撕不開面子,王德基一直陰沉著臉聽洗鐵匠說,對洗鐵匠的憤怒不置一詞,但最後王德基伸手奪過了洗鐵匠的鐵棍,王德基咬著牙說,我操出來的兒子我會教訓他,老洗你那條狗不會白丟的,我就用這條鐵棍把他條好腿卸下來,卸下來給你送去賠罪,得了嗎?
那幾天小拐一直躲在達生家裡。在達生的那群朋友中,小拐是唯一未被滕鳳痛恨過的人,固為滕鳳覺得小拐可憐,沒有親娘,又拐著腿。那幾天滕鳳做飯時就多抓兩把米,她當著小拐的面數落王德基,你爹跟達生他爹一樣,都是鐵石心腸的人。小拐只顧吃飯,狼狽的四面楚歌的境遇並沒有損害他的食慾。滕鳳只好再給他添一碗飯,滕鳳憂心忡忡地凝視著飯桌上的兩個少年,想起一些渾飩的往事,嘴裡便又滑出一句口頭禪,世上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拐把達生那間小屋的門上了鎖,還頂了門拴,看來他時刻提防著不測,但當他頂上門回頭看著床上的達生時,臉上又重新出現了小拐式的嬉皮笑臉的表情,小拐說,給你猜個謎語,兩個饅頭一般大,兩顆櫻桃一樣紅,是什麼?
又是這一套。達生不屑地拒絕說出謎底,他腦子裡仍然被王德基的那句話所困擾,你爹說要把你左腿卸下來給洗鐵匠?達生問小拐,他是在嚇唬人吧?
不是嚇唬人,他什麼事都敢幹。小拐搖著頭說,我爹手毒,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還在乎我嗎?我懷疑我爹殺過人。我懷疑我媽媽不是病死的,是讓我爹弄死的。
你又鬼話連篇了,達生噗哧笑了起來,他說,街上人都知道你媽是生你難產死的,說你是王家的災星。
他們知道個屁。小拐說,還有我的這條壞腿,我懷疑是讓我爹打斷的。不是小兒麻痹症,是讓他一棍打斷的。我怎麼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生過什麼病?就記得他用擀麵杖滿屋子攆我,我有時候做夢,夢見我爹朝我揮著那根擀麵杖,然後咯嚓一聲,我的左腿就斷下來了。
鬼話連篇。達生快樂地大笑著,他朝小拐精瘦的肩頸上拍了一掌,不過你做的夢怎麼我也做過?達生說,我爹死了這麼多年,有時候夜裡做夢還夢見他,夢見他揮著皮帶使勁抽我。話說回來我不像你這麼膿包,他抽我一下,我就踢他一腳,我沒讓他沾到便宜。
兩個朋友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門咚咚地被敲響了,小拐嚇了一跳,正要往達生的床底下鑽,錦紅的聲音通過門fèng傳進來,小拐,我給你送毛衣來了。
誰要你送毛衣?我又不冷,小拐醒過神來罵了一句,傻X,要是暴露了目標我饒不了你。
門外的錦紅說,小拐,爹的火氣已經消了,再躲兩天就回家吧,回家向他認個錯就沒事了。
認錯?老子寧死不屈。小拐隔著門叫道,把毛衣給我拿回家,別在這裡給我丟人了,快走吧,傻X。
小拐聽見他姐姐罵了句什麼,從門fèng里依稀可見錦紅的桃紅色的身影,它憤怒而茫然地在外面閃了幾下,然後就不見了。錦紅大概把毛衣交給了滕鳳,小拐還聽見他姐姐說,鳳姨,你真是菩薩心腸,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小拐就在裡面捏著嗓子模仿錦紅的客套話。小拐對達生說,討厭,跑哪兒她都要來管我。
秋風吹起來,夜裡的露水重了,化工廠的白jú花和東風中學操場邊的黃jú花一齊開放,而遍植於香椿樹街頭的夜飯花枯萎了,夜飯花的細小的花苞和皺癟的花瓣掉在街上,便和滿街的碎紙、黑塵和落葉融洽地組成秋天特有的垃圾。
國慶節臨近。街上的歡慶標語紅布條幅已經隨處可見,雜貨店裡聚集著比平時更多的婦女和老人,節日裡憑票可以多買一斤白糖,多打半斤菜油,沒有人會放棄這種優惠,因此婦女們從雜貨店出來時藍子裡總是被各種瓶子和紙包塞得滿滿的,還有凍豬肉和凍魚,它們突然醒目地出現在肉鋪和菜場空空蕩蕩的櫃檯上,也給人們的視線多綴了幾分節日的快樂。
快樂屬於香椿樹街的絕大多數居民,卻不屬於打漁弄里的孫玉珠一家,每年都要趕在國慶節前召開一個公判大會,掃除一切害人蟲,乾乾淨淨迎接祖國的生日,這是本市延續多年的慣例。孫玉珠一家早就從法院得知,紅旗的案子將在公判大會上宣判,因此孫玉珠一家在國慶前夕有別於左鄰右舍,他們過著焦躁的寢食不安的日子。
是九月末的一個晴朗干慡的日子,香椿樹街的三隻高音喇叭在下午兩點準時傳出公判大會現場的聲音:一片雜亂而密集的嗡嗡之聲是新華廣場上與會者的竊竊低語,一個華麗的女高音和一個高亢的男高音輪番領呼著革命口號,後來喇叭里的電流聲漸漸小了,現場大概安靜了一些,就有一個操蘇北方言的公審員,慢條斯理地宣布對十六名犯罪分子的判決。
整條香椿樹街都在側耳傾聽,人們關心著打漁弄里的紅旗的最終命運,也關心紅旗家裡的親人將如何面對北門大橋下的那隻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現在是賢妻良母孫玉珠唯一的冤家,它將把紅旗的醜聞傳播到本城的每一個角落。有人站在打漁弄口,伸長脖子朝紅旗家張望。門開著,紅旗的哥哥上夜班睡覺剛剛起床,他們兄弟倆面貌相似,只是紅海的體魄比弟弟要健壯許多,紅海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用棉紗擦洗他的自行車,偶爾地他朝弄xx交頭接耳的幾個人瞪上一眼,人們對紅海的兇悍是習以為常了,他們的目光好奇地推向紅海家的堂屋,看見孫玉珠端坐在藤椅上,孫玉珠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高音喇叭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