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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憑著打漁弄里的幾點燈光,鄭月清發現門前的夜飯花沒有開放,包緊了花蕊的夜飯花是醜陋的,就像一叢累贅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為什麼夜飯花沒有開放?或許那和她家的背運和晦氣有關,鄭月清這麼想著用力關上了門,上了保險鎖,又插上一道門栓。鄭月清以前不是那種特別注意門窗的女人,但現在她很自然地這麼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動,是一種遲滯而徘徊的腳步聲,鄭月清警覺地貼著門分析那腳步聲,她大聲地對著門問,誰?誰在外面?緊接著她聽見了紅旗的母親孫玉珠的聲音,孫玉珠咳嗽了一聲,是我,月清你還沒睡吧?
鄭月清沒有說話,她幾乎能猜到孫玉珠夜裡來訪的意圖。
孫玉珠在門外說,月清,給我開門,我端了碗藕粉丸子來,你們剛回來,肯定餓了。
我們不餓,鄭月請用一種乾澀的聲音說,端回去自己吃吧。
孫玉珠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她就啜泣起來,她的一隻手不是在敲門,而是在抓劃著名鄰居家的門,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孫玉珠啜泣著說,你該怪我,誰讓我生了那麼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可是紅旗已經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沒合眼了,孩子們出了這種事,我們做母親的怎麼也該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我也五天五夜沒合眼了,你是捨不得兒子坐牢,我卻要時時留心美滇尋短見,門裡的鄭月清的聲音也是嗚咽著了,她說,美琪才十四歲,你讓她怎麼再出去見人?她父親在外地,不敢告訴他家裡出了這種事,你讓我以後怎麼跟她父親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開門讓我進來吧,我們做了多年鄰居,沒紅過一次臉,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開門讓我進來吧,或者就讓我看看美滇,讓我替紅旗向她賠個不是。孫玉珠說著放聲大哭起來,孫玉珠說,月清,我在外面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開門,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該,誰讓我生了那麼個討債鬼的兒子。
鄭月清終於把門打開了,在燈光黯淡的門洞裡,兩個女人淚眼對淚眼,互相都窺問著對方的心事。鄭月清聽見裡屋響起咯嗒一聲,是美琪把檯燈關掉了,鄭月清想這種場合女兒本來也該躲在黑暗中的。
兩個女人對坐在臨河的窗前,時斷時續地試探著對方,窗外的河水已經看不清顏色,偶爾有運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駛過,水中僅有的幾點星光和燈影便碎掉了。蚊子飛蛾迎著昏黃的電燈飛過來,飛進鄭月清家的窗口,兩個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體各處敲打著,但是蚊蛾和悶熱不是煩惱,現在孫玉珠的煩惱在於她沒有勇氣掏出那隻紙包,更沒有適宜的時機說出那句話。於是孫王珠的眼淚再次湧出來,她突然抓住鄭月清的一隻手,狂亂地揉搓著,孫玉珠說,月清,你發發善心救紅旗一命吧,你要是答應了,我們全家今生來世都為你們做牛馬。
鄭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點一點把手拍出來,別這樣,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讓我怎麼樣呢?
紅旗的案子還沒判下來,我去法院問過了,紅旗這樣的起碼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來時我己經入土了,孫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著眼睛,一邊位聲說,法院的人說了,要想輕判就要你門改口,別的街坊鄰居也都這麼說,兩個孩子年齡都小,做出那種事或許是瞎玩玩的禍,眼看著紅旗這輩子就要毀掉了,月清,你就發發善心讓美琪改個口吧,改個日就把我家紅旗救了。
改個口,你說得也太輕巧了,鄭月清的聲音變得憤怒而嘶啞,她冷笑了一聲說,救了你兒子就把我女兒往井裡推了,你當我是吃屎的?你這番話我聽懂了,你是不是想說美琪是自輕自賤了?是不是想說美琪是心甘情願的?鄭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鄭月清發瘋般地衝進裡屋,把美琪從床上拖起來,拖到孫玉珠面前,鄭月清對女兒喊著,你當著她的面再說一遍,捂著你的心再說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願意的?
美琪光著腳站在孫玉珠面前,女孩渾身簌簌顫抖,臉上的神色仍然是驚恐過度的蒼白,美琪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拼命地搖頭,但鄭月清一定要她開口說,鄭月清一次一次地搡著女兒瘦小的身體,說。你給我說呀,鄭月清跺著腳喊道,是不是你願意的,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用力掙脫母親的手臂跑進裡屋撞上問,鄭月清還想去拉女兒的門,但被孫玉珠死死抱住了,孫玉珠一迭聲他說,你別逼美琪了,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別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孫玉珠說著自己朝臉頰上扇了一記耳光,是我該打,誰讓我生了那麼個天殺的兒子。
鄭月清覺得一陣眩暈,知道是高血壓的病又犯了,她扶著牆走到桌前找到了藥瓶,服藥的時候她聽見孫玉珠在身後悉悉索索地掏著什麼東西,猛地回頭便看見了孫玉珠訕訕的笑容,孫玉珠說,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氣壞了身子,我就更沒臉活了。
朝向打漁弄的門重新鎖好、插上,夜復歸寧靜和悶熱,鄭月清聽見河對岸的水泥廠粉碎機軋石的噪音,那種聲音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聽得清晰,現在也不知道是幾點了,鄭月清撫額坐在桌前,想起那隻三五牌台鐘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鍾,這時候她才發現鐘下壓著的那隻信封,一疊十元紙幣露出一半,鄭月清明白過來了,她說,瞎了她的狗眼。但她還是把信封里的錢抖到桌上數了數,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鄭月清在昏黃的燈下低聲罵道,五百無想讓我把女兒賣了?
壽康堂現在已經被更名為健民藥店,藥店裡賣著中藥、西藥、農藥、鼠藥和免費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藥有大批的顧客,店裡的三個女店員很少有機會去那隻巨大的紅木藥櫃前抓藥,在漫長的夏日午後,三個女店員伏在櫃檯上昏昏欲睡,偶爾地抬頭看看通過店鋪的行人,行人打著黑洋傘匆匆而過,但拾廢紙的老康仍然頂著驕陽坐在藥店的台階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歡坐在這裡整理籮筐里的廢紙。女店員們都知道老康從前是藥店的主人,店裡的紅木藥櫃是老康當年請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員們知道藥櫃剛剛裝好三百個黃銅拉手,老康就被趕出藥店了。老康曾經到處申辯說他從未賣過假藥,他給朝鮮戰場的志願軍提供的是貨真價實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賣假藥的問題現在早被人淡忘了,紅木藥柜上或許已經積聚著二十年的灰塵,而從前的壽康堂老闆也已經拾了二十年的廢紙,老康的佝僂的背影和破籮筐也成為香椿樹街人熟識的風景了。
老康整理著筐里的廢紙,廢紙主要由牆上的標語、法院布告、愛國衛生宣傳畫以及地上的冰棒紙、舊報紙組成,老康需要把舊報紙揀出來,因為它們在收購站的價格明顯高出別的廢紙。但是舊報紙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膩膩的包過滷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揀報紙的同時把報紙的主要標題讀一遍,他說,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來了。他說,美國鬼子又在擴軍了。
老康看見一個穿綠裙子的女孩挨著牆壁朝藥店走來,他知道那是打漁弄里鄭醫生的女兒,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對女孩說,你長大了就像胡蝶一樣漂亮。但女孩沒有搭理這個骯髒的言行古怪的老頭,她皺著眉快步繞過台階上的老康和籮筐,閃進藥店裡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誰,現在的孩子什麼也不知道,老康搖搖頭失望地自言自語著,他聽見女孩在藥店櫃檯前要買安眠藥,女店員們問,美琪你買安眠藥幹什麼?安眠藥不可以亂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說,是我媽媽讓我來買的,她晚上睡不好覺。老康在外面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著說,這種藥最好別碰,睡不著覺也別吃它,我開過藥鋪,可我什麼藥都不吃。
打漁弄里的女孩美琪最後買到了八粒安眠藥,女店員們只肯賣八粒藥片給她。老康看見美琪神色倉皇地跑下藥店台階,她從書包里掏出鉛筆盒,然後把八粒藥片都放進鉛筆盒內了。
香椿樹街的婦女們發現孫玉珠在北門大橋上來去匆匆,曾經是白淨豐腴的臉蒼黃憔悴,以前逢人就笑的嘴角上長了一個熱瘡,人們知道孫玉珠的變化都緣於兒子紅旗的案子,因此她繃著臉對熟人視而不見時熟人們也見怪不怪了,孫玉珠拎著一隻自製的人造革手提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猜不透是什麼東西,經過菜攤的時候,孫玉珠順便買了些茄子西紅柿之類的蔬菜,菜販們便發現這個女人很難伺候,她柔聲細氣地殺價,付錢之前總是要抓一把菜往她的黑包里塞。
孫玉珠在橋上碰到了素梅,素梅扔下籃子把她往僻靜處拉,孫玉珠以為素梅有要緊事告訴她,但素梅一開口說的話跟別人也是一樣的。
素梅說,聽說美琪那回是自願的?
孫玉珠淡然一笑,孩子問這種事說不清楚,也不好亂說的,美琪還是個小姑娘,以後要做人的,要嫁人的,我家紅旗受點罪也是活該,壞了美琪的名聲就不大好了。
素梅又問,紅旗的案子結了嗎?
一時半載也結不下來,紅旗才十七歲,法院的人說了不滿十八歲就不好判,可能會送到少教所去勞動幾年,孫玉珠說著把手伸到手提包深處,掏出一本戶口簿來,指著紅旗的那一頁說,你看,紅旗是哪一年生的?滿打滿算他剛過十六歲,這回倒是國家的法律救了那小畜生。
素梅在心裡計算著紅旗的年齡,她想朝戶口薄上多看幾眼,但孫玉珠已經把它放回包里,孫玉珠沒有聊天的心情,提著黑包急匆匆地下了橋。
素梅從菜市回家的路上心裡一直布滿疑雲,她記得紅旗跟敘德都是大煉鋼鐵那年生的,當時她和孫玉珠都挺著大肚子在城牆下運煤,而且她記得紅旗要比敘德大幾天,那麼敘德既然過了十八歲生日,紅旗怎剛滿十六呢?素梅回到家把她的疑問跟沈庭方說了,沈庭方說,那還不簡單,北門派出所孫所長跟她是堂兄妹,戶口簿上的出生年月改一下別人也看不出來。素梅說,戶口簿又不是孩子的作業本,還能隨便改?沈庭方就有點鄙夷或不耐煩他說,外面的怪事多著呢,也輪不到你管,你就管好你的寶貝兒子吧,說不定哪一天他也撞到糙籃街去了。
糙籃街是五路公共汽車的終點站,假如從城北的香椿樹街過來,一般先坐三路,到珍珠市再換五路,跳下五路車沿著一堵長長的水泥高牆走上四五百米,就可以看見監獄的第一道大門了,門口有對稱的兩個崗亭,崗亭里有人,崗亭外也有人,守護的士兵手裡持著步槍,這種情形完全符合三個香椿樹街少年預先的想像。
從香椿樹街過來並不遙遠,但達生他們是第一次來看糙籃街,一條乾淨的人跡寥寥的街道,因為水泥牆上的鐵絲網和牆後的瞭望塔而透出幾分肅殺之氣,牆後隱隱傳來幾聲狗吠,還有機器嗡嗡的運轉聲。這個地方對於達生他們本來是神秘遙遠的,現在卻有所不同,他們的朋友紅旗關在這裡,水泥牆後的那個世界也就顯得平庸而熟悉起來,三個少年在糙藍街上走走停停,他們觀察著街道另一側的民居,要尋找一個制高點望一望監獄裡的風景,這個建議是達生提出來的,達生說,假如我爬高瞭望到監獄裡面,說不定會看見紅旗,紅旗現在在幹什麼?說不定正在放風。敘德說,傻x,你看不見他的,讓你看見了就不叫監獄了。達生說,怎麼看不見?你不敢爬我敢爬,什麼都看不見就白來糙藍街一趟糙藍街的民居都很矮即使爬到最高的屋頂上也會一無所獲,是小拐發現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梧桐長在一戶人家的天井裡,小拐說,達生你爬那棵樹試試,先翻那戶人的圍牆上到房頂,再從房頂爬到樹上,大概可以看見監獄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