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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美琪尖叫了一聲,一塊被切割過的光榮牌肥皂應聲落地,但紅旗沒再讓美琪叫出第二聲來,為了制止美琪的叫聲,紅旗慌不擇物地在女孩嘴裡塞滿了東西。包括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女孩穿的綠裙的一角。

    夜裡小拐一家都在門口納涼,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躺在竹樓上,左手一杯白酒,右手一隻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正在播放王筱堂的揚州評話,白酒辛辣的酒氣則使悶熱的空氣更其悶熱,小拐一家就在故鄉的方言和酒味里來往於屋內屋外,這是他們一如既往的夏夜生活。

    是錦紅先看見了紅旗瘦高的身影,錦紅說,他又來了?今天他來了三趟了。

    小拐對他姐姐說,他來找我,關你屁事。

    紅旗越走越近,小拐發現紅旗穿著長袖的襯衫和長褲,在這個悶熱的夜晚不免顯得奇怪,小拐就衝著紅旗嘻嘻地笑,他說,穿這麼整齊,去釣女孩子呀。

    紅旗的臉在路燈光下顯得很難看,蒼白、呆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在小拐面前站住,踢了下小拐坐的凳子,小拐,別坐這兒了,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去市中心?去看夜市電影?小拐問。

    看電影?錦紅在旁邊先喊起來,這麼熱的天,人擠人的,你們發瘋啦?

    小拐瞪了錦紅一眼,又要你多嘴。我們熱了關你屁事?小拐說著就去摸他的木拐,他看了紅旗一眼,有點疑惑地問,是去看電影嗎?你沒別的事吧?

    沒別的事,就去看電影好了。紅旗說。

    小拐跟著紅旗走了幾步路,他聽見父親關掉半導體收音機,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小拐就停下來了,他回過頭試探地望了望父親,王德基沒說話,小拐的那條完好的左腿就又往前跨了一步,但這時候王德基猛地吼了一聲,滾回來,拖了條瘸腿去找死嗎?

    去看電影,又不幹什麼。小拐說。

    看什麼狗屁電影,我讓你坐那兒,別給找出去惹事。

    惹什麼事?我說了是看電影去,會惹什麼事?小拐說。

    讓你回來你就回來!王德基從竹榻上挺起身子,手一揮那隻玻璃酒杯就在小拐的腳邊砰地炸碎了,錦紅嚇得尖叫了一聲,衝過來拉小拐。錦紅說,你看你非要惹他發脾氣,這麼熱的天本來就不該出去。

    小拐極其尷尬地站在那裡,他甩掉了姐姐的手,側過臉望了望紅旗,紅旗的臉色在路燈下更顯蒼白了,他唇邊的那種譏諷的冷笑使小拐無地自容,小拐剛想解釋什麼,紅旗揮了揮手,他說,小拐,算了,你別出去,你就在家裡呆著吧。

    紅旗匆勿走過夜色中的香椿樹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去哪裡,腦子裡紊亂而空虛。唯一清楚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禍,是什麼樣的禍端無法確定,紅旗是從美琪驚恐痛苦的黑眼睛和裙子上的那片血污感受了某種罪惡的,他記得女孩的那兩隻饅頭似的冰涼的rx房,那么小巧,那麼楚楚可憐,他記得女孩的雙腿瘋狂地蹬踢著,漸漸像折斷的樹枝安靜了,那種安靜酷似死亡。他依稀看見女孩被塞滿東西的嘴,她沒有哭叫,她無法哭叫,但他想起她的整個身體是一直在哭泣的。哭泣。大聲哭泣。美琪的母親鄭醫生現在回家了,現在紅旗看見了自己的罪惡,紅旗第一次品嘗了罪惡的滋味。

    街上飄溢著化工廠的刺鼻的怪味,還有兩側人家熏蚊蟲的蚊香的清煙。紅旗走過敘德家門口,看見敘德的父親和別人在路燈下弈棋,沈庭方是個溫和老好人,他用一枚棋子拍擊著大膽,抬起頭跟紅旗打招呼說,紅旗去哪兒玩?

    紅旗搖了搖頭,他問沈庭方,敘德他們回來了嗎?

    沈庭方說,我還想問你呢,到現在不回來,說是去雙塔鎮,你怎麼沒去?

    紅旗又搖了搖頭,他在棋攤邊站了幾秒鐘,轉過臉正好看見對門達生的母親出來,達生的母親把一盆水嘩地潑到陰溝里,她的動作和表情都是怒氣沖沖的。紅旗不知道那個寡婦為什麼一年四季都這樣怒氣沖沖的。達生和敘德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是否找到了雙塔鎮的武師和尚。達上下在家,假如達生在家或許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平心而論朋友中間就數達生最重義氣。但是不管誰幫他都沒有用了,這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事,紅旗知道他惹的禍與香椿樹街通常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

    一條熟悉的熱烘烘的碎石路很快就走到頭了,前面就是北門大橋,橋頂上有納涼的人和賣西瓜的攤子,紅旗本來是想上橋的,過了橋可以往城市的縱深處走,但紅旗想這樣走來走去的有什麼用呢,紅旗想起橋廠的洞孔,從前他曾經和達生他們躲在那裡,一邊抽菸一邊看河上來往的船隊,紅旗想不如鑽到橋洞裡,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兒,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能過夜就在那兒過夜吧。

    橋洞裡很涼,粘在襯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風吹乾了,紅旗獨自坐莊拱形的橋孔里抱臂沉思,橋上卡車駛過時震動著橋孔里的幾顆年代不詳的菸蒂,紅旗想那些菸蒂或許就是多年前他門扔在這裡的,紅旗的一隻腳就下意識地伸過去把它們撥到河裡去。河裡有夜行的駁船駛過,汽畜聲非常尖厲,而船桅上的燈盞倒映在河水中,橙黃、深藍或者紅色,像流星拖曳而過,看上去非常美麗。

    後來紅旗就在橋洞裡睡著了,紅旗以為自己會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厭倦了,眼睛睏倦了就睡著了,紅旗入睡前依稀看見被他強暴的鄰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裡塞滿了東西,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一角翠綠色裙裾。

    香椿樹街的人們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漁弄里發生的事情,類似的男女之亂在城北的街區屢見不鮮,但是人們沒有想到事件的締造者是紅旗和美琪,紅旗十八歲,美琪十三歲或者十四歲,說到底他們還是孩子。

    就有許多婦女捨近求遠地跑到打漁弄的石階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門窗都緊閉著,有人知道鄭醫生帶著女兒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兒去了。紅旗家的門倒是開著,紅旗的父親和伯父坐在八仙桌邊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談,紅旗的母親看不見,她無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婦女們端著木盆從打漁弄里慢慢地走過,沒有人敢冒昧地闖到紅旗家去饒舌,因為紅旗的哥哥紅海像一座黑塔把守著家門,紅海用一種敵意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經過打漁弄的人。

    五

    人們知道警察是從北門大橋的橋洞裡把紅旗帶走的。

    現在達生和敘德他們站在北門大橋上,紅旗出事以後的這些天,他們每天聚在這裡幫瓜販賣西瓜,作為一種交換的條件,瓜販給他們香菸抽,還會挑一隻好瓜給他們解渴。從橋下朝橋頂上望,可以看見達生他們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點一點地染黑,高個的是達生,矮個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敘德,小拐在橋頂上的吆喝聲聽來是刺耳而滑稽的,買西瓜羅----不買西瓜----渴死你們----我們不負責。

    河上飄來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風絲絲縷縷地吹過橋頭,仍然是溫熱而粘濕的,城北地帶的夏夜總是這樣令人百無聊賴,有人穿著短褲跟著拖鞋走過這裡,買西瓜或者什麼也不干,敘德的母親素梅扛著兩把摺疊椅走走停停,她看見了敘德,她對兒子喊,你大舅送了兩把椅子,幫我拿回家去,但敘德裝作聽不見的樣子,敘德只顧用一柄古巴刀剖著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敘德就抬起頭朝母親吼了一嗓,你瞎嚷什麼,我沒空,兩把破椅子有什麼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裡詛咒著兒子朝香椿樹街走,碰到一個熟人自告奮勇地幫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對那人說,街上現在是什麼風氣?我家敘德以前很孝順很聽話的,現在也學壞了,這幫孩子遲早都要走紅旗那條路,到糙藍街去。

    糙藍街在城市的另一側,糙籃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監獄,多年來香椿樹街有不少人陸續走進糙藍街的監獄,假如把打漁弄的紅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許是二十個人,誰知道呢?人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紅旗的案子:因為紅旗的案子與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盜案風格迥異。

    少年紅旗的汗漬或許還留在下面的橋孔里,但他的同伴們已經無法搜尋他傲慢的氣息。

    事實上達生對紅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終覺得紅旗突發的情慾帶有某種虛假或欺騙的成分,他哪裡會釣女孩?達生說,我猜他只是想練練這個本事,這下好了,練到糙藍街去就玩到頭了,敘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聲說,紅旗不吃虧,好壞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過嗎?達生沒有回答敘德的問題,達生把一塊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瑩的水漂,達生的目光順著水漂的方向望過去,望見的是一條黑藍色的護城河,河上的駁船隊已經遠去,水裡橙黃色的燈影來自河邊民居和河濱小路的路燈杆,遠處是另外一座橋,人們習慣稱它為火車站橋,從那座橋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車站了,達生隱隱聽見了火車站裡貨車停靠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聲總是那麼悽厲而令人心顫,就像人最恐懼時的那種狂叫聲,達生覺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滿了那種人與火車的狂叫聲,而且他似乎清晰地聽見了女孩美琪的聲音,那麼悽厲卻又那麼單薄,與此同時達生看見了兩滴虛幻的眼淚,它們顫動著像兩粒珍珠從美琪烏黑的大眼睛裡滴落,達生搖了搖腦袋,他臉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們母女倆,夠可憐的,達生踢著橋上的水泥欄杆,突然回過頭聲色俱厲他說。欺負人家美琪算什麼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張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敘德有點驚愕地看著達生,你跟我來這一套幹什麼?敘德說,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應該去糙籃街問紅旗。而小拐則在一邊快樂地嬉笑起來,他湊到達生面前問,安娜,安娜是誰?是不是聯合診所那個混血兒女護士?達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說,你知道個什麼?你知道個屁。

    本來這場開頭無緒的舌戰已經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車的末班車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門大橋的另一側,三個少年幫瓜販把賣剩的西瓜裝進籮筐里,但他們突然看見鄭月清拉著她女兒美琪的手從汽車站走過來,美琪藏在她母親高大的身影里,遲遲疑疑地走著,可以看清美滇穿著一件雪白的鑲荷葉邊的連衣裙,母女倆經過橋頂的時候三個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們想看見美琪的臉,但美琪似乎用母親的身軀遮擋著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鄭月清那張嚴峻憂鬱的臉,他們只看見美琪腳上的淺綠色涼鞋遲遲疑疑地跨過滿地的瓜皮,跨過他們的視線。

    離家避風的鄭月清母女倆又回到香椿樹街來了,當她們走到橋下的時候,小拐突然衝著母女倆的背影嗆喝起來,買西瓜羅----回來買西瓜羅。她們明顯沒有留心小拐吆喝聲,即使她們聽見了也不一定會回頭。敘德也說了一句話,敘德用某種老練的腔調對美琪作了評價,他說,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達生看見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風從護城河上吹來,吹動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隻飛烏般地朝左側和右側飛,但白裙飛不起來,達生看見美琪用手壓著她的裙子朝橋下走,美琪好像握著一隻死去的鳥兒朝前走,女孩的整個背影突然變得如此淒楚如此美麗,達生覺得他的心被什麼東西彈擊了一下,咚,又彈擊一下。咚,是什麼東西這麼柔軟而纖弱?達生搖了搖頭,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後,達生仍然無從解釋那個夏夜在北門大橋上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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