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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廢話,我怎麼會把你的事傳出去?紅旗說,殺條狗算什麼?就是殺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紅旗的臉色卻突然變陰沉了,他說,怪不得這幾天我看不見洗鐵匠的狗了。其實紅旗的心裡也開始在怒罵小拐,x你個小拐子,我做什麼事先都告訴你,你連殺條狗都瞞著我,達生、敘德還有小拐,說起來是一班朋友,真玩起來都是狗屁。紅旗想以後不要跟這班不懂規矩的人玩了,以後要玩不如到石灰街跟大刀幫的人一起玩。
紅旗突然對小拐、小拐的狗皮以及他的家產生一種強烈的鄙視,他扔掉西瓜皮,在小拐家的毛巾架上挑最乾淨的一塊擦了擦嘴,然後一語不發地走出小拐家。
怎麼走啦,下去河裡游泳嗎?小拐在後面喊。
我一個人去游。紅旗一邊走一邊朝門口的一叢夜飯花橫掃一腳,他看見那些深紅色的閉合的小花和花下的葉子一齊瘋狂搖晃起來,腳上沾了些水珠,但並沒有任何細長的花穗和圓形葉子掉落下來。
河就沿著香椿樹街的北側古舊地流淌著,冬天是一種冰涼的藍綠色,春夏兩季總是莫名地發黑髮黃。河是京杭運河的一個支流,在化工廠尚未建造的年代裡,河水清純秀麗,香椿樹街的人們打開臨河的木窗,可以看見那些柳條形的打漁船,看見船上的打漁人和黑色的魚鷹,現在河裡當然已經沒有魚了,有運煤和水泥的駁船隊駛過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魚卻從水下消失了,那些來自浙東或蘇北的打漁船也就從人們的窗口前消失不見了。
舊時代的風景正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它們也在香椿樹街流下了諸多遺痕,就像街東頭這條不到二十米長的狹窄的街弄,從前它是河上打漁人家上岸的必經之路,人們稱之為打漁人家弄,現在少了個簡短的地標,但仍然叫打漁弄。
紅旗家就在打漁弄里,打漁弄里一共三戶人家,一戶是紅旗家,一戶住著紅旗的伯父一家,另一家靠著河道的是香椿樹街最漂亮的女孩子美琪的家,後來人們都聽說紅旗是在那個鄰家女孩身上出的事。
紅旗往石階上走準備下河的時候,看見美琪坐在她家剪螺獅,美琪穿了一條翠綠色的裙子和白小褂,她的胸口總是掛著一把鑰匙,當她彎下腰在盆里挑揀螺獅時,那把鑰匙就懸盪到她裙子的褶皺里,咯嚓,咯嚓,美琪快疾麻利地剪著螺獅,有一個被剪除的尖殼就徑直飛到了紅旗身上。
紅旗很誇張地叫疼,一隻手去揉摸他的腰部。他看見美琪的眼睛朝他的手邊瞄了一眼,然後就飛快地躲開了。紅旗想那是因為他穿著游泳褲,雖然游泳褲是尼龍彩條的那種,令別的游泳者羨慕,但女孩子通常是不會朝它多看一眼的。
又在剪螺螄,你們家怎麼天天吃螺螄。
沒有呀,你什麼時候還見過我剪螺螄?美琪很認真地否定了鄰家男孩的搭話,她說,太陽還沒下去你就下河,不怕曬黑了皮膚?
不怕,曬黑了皮膚你就不嫁我了嗎?
又胡說八道了。美琪再次糾正了紅旗說話的方式,她低下頭抓起一顆螺螄說,真奇怪,這麼髒的河水,你們還喜歡在河裡游泳。
不游泳幹什麼呢?紅旗已經走到了水裡,他回過頭反問美琪,這麼熱的天,這麼無聊,不游泳幹什麼呢?
美琪沒再說話,他好像端著那盆螺螄進去了。紅旗彎腰把河水往身上潑了潑,他在想美琪的那雙黑又大的眼睛和那把掛在胸前的鑰匙,美滇很小的時候就掛上了那把鑰匙在打漁弄里跑來跑去的,他想美琪現在都上中學了,怎麼還掛著那把可笑的鑰匙。
太陽正在對岸水泥廠的煙囪後面下墜,河上閃動著類似魚鱗的一種細碎晶瑩的光,那種美麗的色澤是光線造成的假象,當你的身體全部浸入夏日溫度宜人的河水中,你會發現河水是渾濁骯髒的,不僅是討厭的塑膠袋和廢紙像蚊蠅一樣追逐游泳者,河水本身也散發出一種由工業油料和污泥混合的怪昧。
但是香椿樹街的許多少年仍然在夏季下河游泳,水泥廠的小碼頭那裡聚集了許多游泳者,有的坐在裝運石料的貨船上,有的泡在水裡,紅旗遠遠地看見一個黝黑的穿紅色游泳褲的青年爬到吊機的頂上,表演了一個大膽的燕式跳水動作,他認出來那是石灰街上的大喜,他不知道大喜為什麼跑到香椿樹街來游泳,或許他是從石灰街那兒的河道游過來的?不管怎麼說,在城北地帶的各個角落,你都會看見石灰街的人,看見那些在胳膊上刺有青龍圖案的大刀幫的人。
紅旗以一種無師自通的自由式姿勢朝對岸游去。偶然回首問他看見美琪家臨河的那排木窗,花布窗簾半掩半啟,美琪正倚在窗前編扎她的頭髮,紅旗不敢肯定她是否在看自己,因為他回過頭時女孩子的目光正移向水泥廠碼頭人群密集的地方。
紅旗游到那裡,他終於聽清縈繞在碼頭上的嘈雜聲是有關一場群斗的爭論,游泳者們針對三天前在城西風凰弄發生的流血事件孰優孰劣各執一詞,爭論不休。鳳凰弄之戰動用了匕首、斧頭和大刀多種器械,手持大刀的當然是石灰街的大刀幫,人們知道風凰弄之戰的起因緣於一個美貌風騷的女孩桔子,鳳凰弄的四海占了桔子的便宜,桔子的男友寶豐就領著大刀幫的人踏鳥窩去了,就這麼簡單。問題是游泳者們對雙方勝敗爭論不休,鳳凰弄的四海被亂刀砍死了,而大刀幫有三個人分別斷了小臂、瞎了眼睛、碎了腦殼。剩下的人全部被警方塞進了一輛卡車。據說兩幫人殺紅了眼睛,在疾駛的卡車上仍然扭成了一團,押車的警察只好朝天鳴槍,許多城西的人都聽見了那天的槍聲。那麼到底是誰在這場大規模群斗中占了上風呢?爭論的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四海的腦袋只剩下一層皮耷拉在脖子上。石灰街的大喜嬉笑著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以一種權威的口吻說,你們懂什麼?石灰街的人出去從來不吃虧的,三個傷換一條命,占大便宜啦。
紅旗泡在河水裡身子猛地打了個激靈,但他還是懷著一種渴望的心情游到大喜的身邊,他看見大喜的兩塊堅硬勻稱的胸大肌,看見他左臂上的那條青龍凝結著幾滴水珠,在游泳的人群里顯得剽悍英武,紅旗的心中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突然有人問大喜,大刀幫的人都蹲進去了,你怎麼沒有進去?
我裡面有人,關了一夜就放出來了,大喜對此作了輕描淡寫的解釋。
紅旗想起了石灰街上的大姨媽家,他的兩個表兄貓頭和東風也是大刀幫的人,於是紅旗就問大喜,貓頭和東風也進去了嗎?
貓頭?大喜鼻孔里嗤笑一聲,不屑他說,他是孬種,見血就尿褲子的東西。
那麼東風呢?東風打架一貫是很野的。
東風的腦殼打碎了,頭上包滿紗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大喜仍然嬉笑著說,東風還算個人物,不過等他出了醫院也要進去的,四海脖子上的第三刀就是他砍的。
紅旗舒了口氣,似乎有關東風的故事使他避免了在眾人面前的尷尬,因為他是常常向人談起他在石灰街的兩位姨表兄弟的。
河上的天空已經從艷麗的火燒色變藍變黑,水泥廠與遠處化工廠的下班鐘聲早就響過了,聚集在小碼頭下的游泳者正在陸續離去,河道上除了偶爾駛過的駁船和拖輪,人跡寥寥,紅旗獨自在水上漂著,夏日黃昏的天空離他很近,一些糾結不清的心事像水上的浮葉漂著,若有若無或者漫無目的,紅旗回憶起昨天這個時候,他還和達生、敘德和小拐一齊由東向西遊著,他們是香椿樹街的唯一一個小幫派,他們應該是朝夕相處形影相隨的,但現在達生和敘德背著他去雙塔鎮,而不成器的小拐現在大概正和他爹和姐姐在門口吃晚飯了。紅旗這樣想著對他的朋友以及整條香椿樹街都滋生了一種深刻的絕望。
美琪仍然倚著臨河的那排木窗,她正在剝一顆枇杷的皮,紅旗游過她家窗前的時候雙腿把水花打得很高,是故意的。他喜歡和這個漂亮的鄰家女孩說話,女孩羞郝的微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成了夏季唯一令人愉悅的事情,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紅旗用街上流行的方式和美琪打情罵俏,美琪總是半羞半惱,她剛上中學,紅旗不知道她是否領略其中的風情,事實上他對此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喜歡看女孩子躲躲閃閃的眼神和雙頰飛紅的模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喜歡。
又在吃枇杷,枇杷吃多了會中毒的。
瞎說。美琪拉長了聲音,臉躲到花布窗簾後面躲開水花的濺擊,她朝窗外扔出一顆果核說,河裡沒人游泳了,你該上來了。
你也不是我女人,怎麼管起我來了?
誰要管你?美琪撲哧笑了一聲,臉仍然半藏在窗簾後面,你家裡人都回來了,你大姐也來了。
他們回來關我什麼事?紅旗仍然在美琪的窗下踩著水,他突然想起什麼問,怎麼你一個人在家?你媽媽呢?
她去我外婆家這藥了。美淇說,你才管得寬呢,我一個人在家關你什麼事?
紅旗笑著摸到了浸在水下的石階,他懂得男人應該和女孩嬉笑但不該和她們認真。紅旗站起來朝岸上走去,從打漁弄口吹來一陣風,使紅旗抱著身子打了個哆嚏,他說,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人就濕漉漉地跑過了美琪家的門口,美琪家的門口堆著那些被剪下的螺螄頭,有幾隻蒼蠅正在上面飛來飛去。紅旗說,這麼懶呀?知道剪就不知道掃,招蒼蠅來炒菜嗎?緊接著他看見美琪的綠裙子閃了閃。美琪拿了掃帚出現在門口,她紅著臉對他笑了笑,說,我忘了掃了。紅旗抱著身子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站住了,他莫名地覺得女孩的羞郝很美麗很溫暖,他的一顆浮躁空虛的心因此變得柔軟濕潤起來。紅旗持了捋頭髮上的水珠回過頭看看美琪,美琪正彎著腰掃那堆螺螄頭,她胸前的那把鑰匙左右晃動著,閃爍著黃澄澄的一點光亮,紅旗的心中升起一種模糊的欲望,他往上提了提那條濕透了的漂亮的泳褲,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門口,望著女孩清掃那堆垃圾。
你怎麼啦?美琪狐疑地望著紅旗,女孩先是看到了紅旗的兩條腿,左腿在門外,右腿已經在門內,女孩的目光驚慌地爬過那具濕漉漉的瘦長的身體,最後落在紅旗的臉上,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你怎麼不回家?
我不回家,我討厭我大姐,她一來就是沒完沒了的廢話,一會兒讓我讀書,一會兒讓我當兵。紅旗的手習慣性地撐著美琪家的門框,他說,把你家的肥皂給我用用。
美琪放下手裡的東西找肥皂,紅旗聽見她焦急地搖晃著肥皂盒說。這塊用完了,我給你找一塊新的,紅旗跟著她走進屋說,別找了,就用那塊吧。但美琪好像沒聽見,美琪踮起腳尖伸手在一隻紅木櫥頂上摸索著,紅旗跟在她身後說我來吧,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綠裙的下擺,柔軟的微癢一擊,他聞到了美琪頭髮上的那種甜甜的香氣,這時候紅旗心裡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熱切起來,有一種奇異滾燙的漿汁急速流遍四肢。紅旗的喉嚨里含糊地咕嚕了一聲,兩隻手便猛烈地摟住了鄰家女孩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