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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雞蛋風波在騰鳳和素梅的嘴裡有兩種解釋。騰鳳說她好幾次看見素梅在李家的雞窩裡掏了雞蛋往家裡拿,第一次她忍著,第二次騰鳳走到沈家門口暗示素梅的手摸錯了雞窩門,素梅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她說,騰鳳你還不老,怎麼眼睛就犯花了?到了第三次事情就鬧大了,兩個女人在雞窩旁邊扭起來了,騰鳳那天從門後迅速地竄至雞窩旁邊,捉住了素梅抓著雞蛋的手,給你臉你不要臉,鄰里鄰居的非要讓我撕破了臉說話,騰鳳高亢而憤怒的聲音驚動了周圍好多人,人們看見兩個女人的衣服上都沾滿黃白相間的蛋汁,而素梅的手裡仍然堅定地抓著幾片破碎的蛋殼,素梅說,瞎了你的x眼,我看你是窮瘋了,你家母雞會生蛋,我家母雞就不會生蛋?我要是真的吃了你家的雞蛋,當場就讓蛋黃噎死,撐死、嗆死。

    素梅的男人沈庭方那天出來勸架,勸了幾句就被素梅踢了一腳,女人家的事你男人別插嘴,沈庭方朝天翻翻眼珠子做了個鬼臉,女人家的事就像地上的雞屎又多又臭,誰想來插嘴?沈庭方滿臉不屑地在人堆里做起了擴胸運動,你們別圍著看,別圍著勸,越看越勸她們吵得越凶,他說,女人家的事叫個什麼事?昨天兩個人還好得合穿一條褲子,今天為了只雞蛋就翻起臉來了。

    沈庭方不偏不倚的評點也代表了香椿樹街的公眾看法,類似的鄰里風波往往在不偏不倚的輿論裁決中結束,沒有絕對的勝方和負方,公正之繩本身也是模糊而潰爛的,就像街上隨意拉起的晾衣繩,或者就像化工廠從香椿樹街凌空高架的那根輸油管道,人們每天從此經過卻易於忽略它們的存在。

    香椿樹街典型風格的另一種含義在於人們的記憶常常在細小入微處大放異彩,不管是製造風波的人還是觀賞者,多少年過去後他們對某場街肆風波記憶猶新,某種感情也像一瓮被遺置床底的黃酒靜靜地發酵變色,多少年過去後素梅仍然在後悔當初把雞窩和李家雞窩壘在一起,白白受了騰鳳的一頓侮辱和冤枉氣,她只能一次次提醒別的香椿樹街的婦女,別去跟騰鳳嚕嗦,她冤枉我偷雞蛋是小事、讓他用蛇毒咒死了就倒霉了,與此同時,在香椿樹街的另一側,在李家潮濕的堆滿了醃菜罈的堂屋裡,騰鳳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擋住了兒子達生的去路。不准到敘德家去。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沈家一家五回沒一個好東西,騰風的聲音變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悲涼意味,她說,我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你就不能幫我干點家務事?敘德跟他娘一樣尖酸刻簿,你怎麼讓他弄得鬼迷心竅?

    三

    但是達生和敘德仍然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七月里他們到三十里以外的雙塔鎮尋找一個綽號叫和尚的武師,但是雙塔鎮上並沒有這個人,雙塔鎮只有兩巫年久失修的木質古塔,兩個城市少年懷著悵然的心情登上塔端,發現此處的天空高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此地的天空也藍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是敘德先忘了受騙後的不快,敘德的雙腳輪流敲踢著木塔頂端的欄板,他把雙手捲成喇叭狀對著塔下陌生的小鎮喊,李達生,李達生是個鼻涕蟲。達生也不甘示弱地如法炮製,他尖著噪子喊,沈敘德是堆臭狗屎。

    被喊聲驚飛的是雙塔鎮的鳥群,香椿樹街遠在三十里外的地方,站莊小鎮的木塔上眺望北部的城市,看見的只是橫亘天地的水稻田和銀色的水光粼粼的河漢溝渠,城市只是意味著視線盡頭的天空顏色發生了變化,那裡的天空沉澱了一片煙霧的灰黑色。

    達生難忘那次無功而返的夜途,從雙塔鎮通往城市的黃泥路變得黑暗而漫長,他們看著濃重的夜色一點點地堆積在自行車的輪子前面,他們想像了各自的母親在家門口守望和咒罵的情景,敘德對達生說,你娘肯定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你啦,達生說,我才不管她呢。敘德猜笑著又說,你不管她她管你,她把你管得像只小貓一樣乖。達生說,你放屁,我要讓她管住了還叫達生嗎?

    問題是路上的一顆尖石子突然刺破了達生自行車的輪胎,輪胎像兩隻鐵環在夜間公路上絕望而刺耳地鳴叫起來。達生下了車,他說,真他媽倒霉,這下子回不了家啦,敘德說,就這麼騎吧,車胎沒氣照樣騎。達生在黑暗中撫摸著他從亡父那裡繼承的自行車,他搖了搖頭說,不行,這麼騎回家車子就散架了,我寧可推著車走回家。達生借著月光看見敘德的兩條長腿撐著他的車子,敘德遲疑了一分鐘突然說,那我怎麼辦?我瞌睡得厲害就想趕回家睡覺去。達生沒有說話,達生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敘德又說,我要是先走你一個人趕路不會害怕吧?這時候達生冷笑了一聲,他說,廢話,我害怕?我一個人鑽墳堆都不害怕,還害怕趕夜路?你想先走就走吧,別跟我廢話了。

    敘德騎著車先走了,達生聽見他的口哨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路邊水稻田的蛙鳴聲中,達生突然感到很失望。我操你個不仗義的沈敘德,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假如是敘德的自行車壞了,他一定會留下來陪敘德一起走回家的。

    達生難忘那個七月之夜星月兼程的回家之路,黎明時分他聞見空氣中那股油脂和工業香料的氣味突然濃重起來,他看見城北地帶的工廠和民居在辱白色的晨曦里勾勒出雜亂的輪廓,煙囪和青瓦反射出相似的幽光。達生在石橋北端的路面上踩到了熟悉的廢紙、西瓜皮和柏油渣,他扛著自行車一路小跑地翻過石橋,在石橋上他看見家裡臨河的窗口,窗口還亮著昏黃的燈光,那也是河水映現的唯一一盞燈光。

    達生扶著車在石橋上站一會兒,他覺得他很累了,但他不想去找那些散播有關和尚武師謠言的人算帳,他確實很累了,除此之外達生的眼睛有點泛潮,但達生對自己說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沒什麼,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四

    那個瘦高挑的少年是打漁弄里的紅旗。

    紅旗聽說達生他們去雙塔鎮的計劃已經遲了,紅旗從小拐家出來,跟著拖鞋快步跑到達生家,他看見達生的母親騰鳳在自來水管下反覆地清洗一棵醃菜,滕鳳用一種厭煩的目光望著他。幹什麼?幹什麼?達生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紅旗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膝鳳抓住醃菜在水盆上甩打了一下。

    是去雙塔鎮嗎?紅旗撐著門框對裡面說。

    鬼知道,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膝鳳又用力甩打了一下她的醃菜,她說,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管他。

    是跟敘德一起去的嗎?紅旗突然有點懷疑騰鳳的說法。他把腦袋探進去朝屋裡張望了一下,真走了,他螞的,也不喊我一聲。紅旗罵罵咧咧地嘀咕著,又高聲問膝鳳,他們都騎車了嗎?

    你說什麼?膝鳳皺著眉頭,她開始對紅旗無休止的問題裝聾作啞,而且她走到門邊來,一隻濕漉漉的手抓住木板門,做出一種關門逐客的姿勢。

    紅旗對著那扇徐徐掩合的門做了一個鬼臉,但細瘦的兩條腿也無法在門檻上站立了,紅旗訕訕地跳下來,穿過狹窄的香椿樹街中腹,趴到敘德家臨街的窗戶上朝里望了望,他看見室內的一隻噪音很大的電扇隆隆運轉著,把老式大床上的蚊帳吹得飄飄蕩蕩。敘德的母親素梅正在坦蕩地午睡,紅旗注意到素梅穿著一件男式的汗背心和花短褲,她的rx房從柔軟薄透的布料中凸現出來,看上去碩大無比,紅旗無聲地笑了笑。他把目光移向床邊那隻黑漆斑駁的五斗櫥,櫥上有一張敘德父母的著色結婚照,照片上的青年男女有著相似的粉紅色的雙頰和嘴唇,與旁邊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鮮艷的塑料花相映成趣。

    敘德----

    紅旗知道敘德也出門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仍然朝窗內喊了一聲,他看見素梅在床上翻了個身,亂蓬蓬的腦袋從竹枕上抬起了幾寸,誰呀?素梅懶懶地問了一聲,但紅旗與此同時離開了那扇窗戶。紅旗貓著腰走了幾步,然後就直起身子若無其事地朝街面走了。

    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是香椿樹街少年們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後,一條白晃晃的碎石路面懶懶地躺在紅旗的海綿拖鞋下,偶爾地間雜著幾片西瓜皮、冰棒紙和狗糞,走路的人有時會淋到幾滴水珠,那是從橫跨街面的晾衣竿上滴落下來的,香椿樹街的婦女們習慣於把一切衣物都曬在晾衣竿上,這條路走了許多年,走來走去總是索然寡味,走路的人對街景因此視而不見。紅旗的心情空空蕩蕩,他知道現在迫趕達生和敘德是不現實的,他想像兩個朋友已經騎著車在公路上飛馳,想像他們將見到雙塔鎮的那個著名武師,心中便有一種難言的妒意。兩個狗x的東西,紅旗想有關雙塔鎮武師的消息還是他最先透露給他們的,但他們竟然瞞著自己去找了,他們是故意瞞著自己的。紅旗這樣想著臉就陰沉下來,他想等他們回來他會罵個狗血噴頭,大家在一起玩就要玩出個規矩,沒有規矩乾脆就別在一起玩了。

    紅旗陰沉著臉重新返回小拐家。小拐的家裡充溢著一股皮革的氣味,很難聞的令人噁心的一股氣味。小拐正在吃西瓜,他的一支木拐扔在床上,一般說來小拐在家是不用那東西的。紅旗無聲地走進去坐到床上,把木拐豎起來撐住兩條胳膊,紅旗伏在木拐上看小拐吃西瓜。

    吃西瓜。小拐朝桌上的幾片西瓜努努嘴。

    隔壁的廚房裡隨之響起小拐的大姐錦紅的聲音,小拐,給爹留兩片西瓜。

    別理她,你吃你的。小拐說。

    本來不想吃,她這麼說我倒非要吃了。紅旗站起來抓過一片西瓜,而且吃瓜的時候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紅旗一邊吃瓜一邊吸緊鼻子分辨小拐家裡那股奇怪的皮革味,他說,你們家裡什麼昧?有點像皮革廠的味。

    小拐白皙的圓臉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指了指床底下說,把床下那隻紙包打開,你看看就知道了。

    紅旗蹲下去,在一堆積滿灰塵的雜物中拖出一隻紙包,解掉繩子打開紙包,裡面卷著一張毛茸茸的狗皮,狗皮還未鞣製,似乎也沒有曬透,摸在手上有一種潮濕粘滯的手感。

    從哪兒弄的狗皮?紅旗不無驚詫地問。

    你猜吧?小拐反問了一句,又兀自尖聲笑起來。他說,我把洗鐵匠家的黃狗勒死了,幹掉了一條,還剩下一條,什麼時候把兩張狗皮都弄來,賣給皮革販子,起碼可以換回十塊錢。

    什麼時候乾的?我怎麼不知道?

    上個禮拜。這事很容易,一根肉骨頭,一根細鐵絲,狗都來不及叫一聲。小拐嘻嘻地笑著,他蹲下來小心地把狗皮重新包好,塞在床底下,狗肉很好吃,很香,我忘了讓你來嘗幾塊了,小拐突然想起什麼,他注視著紅旗的表情說,千萬別把這事傳出去。否則冼鐵匠那老頭會來跟我拼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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