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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9 作者: 蘇童
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蒸騰著一股熱氣。沿街人家屋檐把它切割成兩種顏色,陽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達生就在街道暗的一側走。一隻手挖著耳孔,另一隻手不耐煩地敲打著身旁的牆壁,這是達生最具特徵的走路姿勢。從來沒有人懷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過多,那只是一種姿勢而已,就像幾年前被槍決的曹明走路喜歡拍女孩屁股一樣,也就像斧頭幫的幾個人總是高唱著樣板戲招搖過街。
達生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了那張白色海報,自己的名字被人寫得龍飛風舞地貼在牆上,使他覺得陌生而滑稽,他歪著頭欣賞了一會兒,什麼狗屁書法,不過是花架子。達生自言自語地批評了那個書寫海報的人,然後他從地上拉起一截粉筆頭,在自己的名字周圍畫了一些宣傳畫上常見的那種紅色光芒。
達生經過傳達室的時候發現窗後的老頭狐疑地跟出來,在後面觀望著他,達生回過頭對老頭惡聲惡氣他說,看什麼?派出所的小張,找你們校長談談。
本來是嚇唬老頭的一個玩笑,但達生自己無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為什麼不再去嚇唬一下那個白臉女校長呢?儘管他毫不在乎被開除的結果,但他對學校的這種侵犯多少有些憤怒。達生於是用力敲著教師辦公摟的長長的牆壁走到盡頭,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使他吃驚的是白臉女校長的桌前坐著工宣隊的老孫,老孫正在朝一塊紅橫幅上貼字,達生看見紅橫幅從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幾個字分別是動、員、大、會。
大白臉呢?達生跳過地上的橫幅,站到辦公桌前說。
誰是大白臉?老孫目光凜凜地注視著達生,似乎竭力克制著怒火,他說,有什麼事跟我說,陳老師調走了。
你做校長了?喲,你怎麼做校長了?達生覺得老孫做校長很新鮮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來,工宣隊領導了學校為什麼還要開除我?達生仍然嬉笑著詰問老孫,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隊為什麼還要開除工人階級的子女?
老孫很鄙夷地冷笑了一聲,他拒絕回答達生的問題,只是伸出手來推著達生往門邊走,你給我出去,無法無天了,竟然敢鬧工宣隊!老孫把達生推到門外,但達生側過身子又溜進了辦公室,達生的目光緊盯著桌子上的什麼東西。
你還想幹什麼?老孫厲聲喊道,曠課四十天,天天在外面賭博小偷小摸,不開除你開除誰?
不幹什麼,其實我不在乎開除,達生的手伸到桌上抓過老孫的那包飛馬牌香菸,他抖了抖煙盒說,我跟你老孫還是好說話的,我不鬧了。不過你要把這盒煙送給我,別小氣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給你。
達生不等老孫作出反應就把煙盒放進了褲子口袋。他跑到走廊上聽見老孫在辦公室里高聲說,無法無天了,這幫雜種真是無法無天了,達生回報以一聲尖厲的唿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只達到一半,這樣告別學校未免太膿包了,於是達生一邊跑一邊喊、孫麻子,你小心點,孫麻子,你給我小心點。
從前的壽康堂藥鋪的老闆自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在撿拾城北街道上的廢紙,人們現在把他稱為抬廢紙的老康,拾廢紙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東風中學門口的白色海報,讓老康驚喜的是撕下了一張,下面還有一張,層層疊疊的被開除的學生名單使老康小有收穫。老康一邊撕紙一邊念著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李達生、沈敘德、張紅旗,老康一邊念著一邊隨手把它們扔進他的破筐里。
老康把東風中學門口的廢紙賣到收購站去,得了八分錢,老康很高興。他不知道被他出賣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後來在城北地帶猶如驚雷閃電令人炫目,成為城北的另一種象徵。
【
二
騰風是一個耍蛇人的女兒。
騰鳳十六歲那年跟著父親從蘇北的窮鄉僻壤來到這個多水的城市賣藝謀生,扁擔挑著兩床棉被和裝滿毒蛇的竹簍,那段漂泊流離的時光現在想來已經恍苦隔世,但騰鳳仍然清晰地記得露宿異鄉的那些夜晚,她和父親睡在一起,和六條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親只是偶然地經過這條香椿樹街,父親發現了鐵路橋的一個橋孔是天然的躲風避雨的好去處。比家裡的茅房還頂事呢,父女倆幾乎是狂喜地占據了橋孔。騰鳳記得最初幾夜她常常被頭頂上夜行火車的汽笛聲驚醒,父親在黑暗中說,你要是害怕就鑽過來挨著我睡。十六歲時的事情騰鳳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記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當鐵路上復歸寂然後竹簍里的蛇卻醒來了。六條蛇絞扭著在狹小的空間裡遊動,滑膩的蛇皮摩擦的聲音更加令人狂亂不安。
在香椿樹街耍蛇賣藝,第一個看客好像就是李修業、李修業穿看一身沾滿油污的工裝,叉著雙腿站在父女倆面前,他不停地往嘴裡塞著油條和燒餅,耍呀,耍起來呀,李修業的鼓突的眼睛因為耍蛇人的來臨而炯炯發亮,他低下頭朝蛇簍里望望,用一種懷疑的語氣問,真的是七步蛇?有眼鏡蛇嗎?不會是青蛇冒充的吧?騰風的父親就笑著說,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把手放進去試試。
李修業沒有敢用手人試蛇毒,他後來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張貳元的紙幣塞在騰鳳的手裡,騰鳳的手被他順勢捏了一下。她注意到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紅色的胎記,就像蛇血一樣,而且他的工裝褲的褲洞沒有扣子,露出裡面線褲骯髒的線頭。騰鳳捂著嘴噗哧一笑,臉就莫名地染七緋紅色。騰鳳絕然沒想到那個醜陋的男人在一個月後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要蛇的父親是造成騰鳳所有不幸的禍首,父親把騰鳳也當作他的一條蛇,耍過了就隨手扔在這個陌生的街市上了,當李修上在他家騰出半間屋子給耍蛇人父女提供了棲身之處,香椿樹街的左鄰右舍對兩個男人的交易已經有所察覺,十六歲的騰鳳卻懵懂不知。直到李修業那天清晨把她抱到裡屋的床上,她下意識地向父親高聲呼救,沒有聽到任何回應,耍蛇的父親帶著他的蛇簍和另一床棉被不告而別,他把騰鳳丟給香椿樹街的光棍漢李修業了。
他把你許配給我了,李修業像猛虎叼羊一樣把騰鳳叼到他粗短的雙腿之間,他惡聲惡氣地警告騰風,不准你鬼喊鬼叫的,你爹收下了我的彩禮錢,二百塊錢,我在廠里幹了八年的血汗錢,你懂了嗎?你從今往後就是我家裡的女人了,天天要幹這件事,鬼喊鬼叫的幹什麼?
騰鳳後來失魂落魄地從李修業身下爬出來、走到父親的床鋪前,看見地上扔著兩隻穿爛的糙鞋,空氣中仍然殘存了一絲清苦微腥的氣味,那是蛇或者耍蛇的父親身上特有的氣味。
騰鳳抱著兩隻爛糙鞋哭著,噴位著,想想自己在父親眼裡還不如一條蛇,騰鳳就突然打開門把兩隻爛糙鞋擲到外面的香椿樹街上。畜生,騰鳳對著糙鞋的落點一聲聲罵著,畜生,畜生。
香椿樹街上晨霧瀰漫,提籃買菜的婦女們和密集的低矮的屋頂在霧氣里若隱若現,賣豆漿的人敲著小銅鈴從街東往街西而去,那是十三年前的晨霧和街景了,是耍蛇人的女兒騰鳳對香椿樹街生活最初的記憶。
十三年前的春天和深秋之際,香椿樹街的新婦騰鳳兩次離家出逃,兩次都以失敗告終。
人們看見李修業衣衫不整地出現在石橋橋頭,他手裡拖拽著的不是重物,是新婦騰風瘦小的掙扎著的身體。李修業就那樣揪著騰風的髮辮把她拖下石橋,往家裡匆匆走去,他的臉色鐵青,眼睛裡仇恨的光焰使圍觀者不寒而慄,逃,逃,再敢逃我挑斷你的腿筋。李修業邊走邊重複看他的恐嚇,雜貨店的老闆娘隔著櫃檯朝李修業拼命地擺手,打不得,修業你聽我的勸,打死她也收不了她的心,雜貨店的老闆娘衝出櫃檯跟在李修業的身後,她誠懇地傳授了一條經驗,修業你趁早給她下個種吧,等到寶寶生下來你看她還逃不逃,那時候你讓她走她也不走了。
騰鳳朝那個饒舌的老女人臉上啐了一口,但是後來的事實卻被雜貨店老闆娘不幸言中了,第二年騰鳳在一隻紅漆木盆里生下了達生,她看看新生的健壯的嬰兒,看看床下手足無措的男人,唇邊掠過淒艷的一笑,你應該去向雜貨店老闆娘報喜,騰風對李修業輕聲他說,你應該多送三隻紅蛋給那個老妖婆。
騰鳳在香椿樹街的十三年只是彈指一揮間,十三年後騰鳳挎著尼龍包去煤黑廠上班,她頭髮上的白絨花去時雪白,回來卻沾滿了炭黑,因此騰鳳幾乎天天更換那朵孀寡女人特有的白絨花,騰鳳現在是香椿樹街十一名寡婦中的一員,而且她與鄰居應酬談話已經不見蘇北地方的口音了。有人還叫她修業家裡的,有人習慣直呼騰鳳,有人卻喜歡叫她達生他娘了。
我是被修業打怕了,騰鳳有時候向敘德的母親素梅含淚訴說她諸種不幸,說到男人騰鳳美麗的眼睛便變得木然無光,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你不知道他多麼嚇人,整天腦子裡就想著那件下流的髒事,我要是不肯做他就動拳頭。騰鳳解開她的衣裳,脖子以下的許多地方果然都是淤傷,騰鳳掩上衣襟眼淚像水一樣地流下來,那畜生把我當石臼那樣弄,就沒把我當過活人待,騰鳳說,我是讓他打怕了,有時候碰到下雨打雷的天氣,我就想天公為什麼不可憐我,雷閃劈死了這個下流東西,我就可以把他從身下搬走了,我就可以喘口氣了你常常咒他不得好死?素梅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面前仇怨交加的女鄰居,她說,你真捨得咒他死?
對,我咒過他死。騰鳳說。
這場推心置腹的談話當然發生在兩個女人親如姐妹的和平時期,那時候騰鳳和素梅留著相似的齊耳短髮,兩個人的衣裳也是由一塊花布套裁了fèng制的,她們抬著一盆髒被單結伴到河埠石階上漂洗,話題就像肥皂沫子源源不斷,素梅對她與沈庭方的床第生活也毫不諱言,與騰鳳不同的是素梅對她男人的一切都很滿意。素梅曾經和騰鳳開過一個很不正經的玩笑,她向騰鳳悄悄耳語說,修業要換了沈庭方,你肯定就會喜歡那事了。
幾年以後兩個女鄰居因為幾隻雞蛋冷眼相向,各自都很後悔在河埠石階上的那些掏心話。騰鳳尤其不能原諒的是素梅聳人聽聞的謠言,謠言給李修業的死因平添了幾分鬼怪之氣。素梅以知情者的口吻告訴另外幾個女鄰居,車禍是一個假託,李修業是給自家女人咒死的。索梅的手指指向騰風家虛掩的門,她以前自己講的,她會用蛇毒咒人,素梅的眼睛和旁聽的婦女們一樣驚恐地睜大著,她說,不騙你們,她以前親口告訴我的,她會用蛇毒咒死活人,是她耍蛇的父親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