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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一天不行,起碼存兩天。」
「莫名其妙,我想存多長時間是我的自由,為什麼非要存兩天?」「為什麼?」女人冷笑了一聲,突然提高嗓門說,「這裡剛出了人命案,殺了一個人!」
「殺了一個人?」老馬悚然一驚,說,「誰殺了誰?」「誰殺誰?」女人仍然憤怒地模仿著老馬的口音,揮了揮手說,「自己去看吧,今天血還沒幹透呢。」
他們這才意識到空地上那群人是在議論什麼。老馬拉著小馬擠進人群,看見地上果然有一灘血跡,血跡周圍用白粉畫了一圈,一個男人朝他們厲聲喊道:「不要踩白圈,這裡出了殺人案。」老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折,這時候他發現朝他叫喊的就是長途汽車上的黑衣男人。那人下頦處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標誌:一顆黃豆般大小的黑痣。
「殺了一個人?這有什麼了不起的。」老馬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安慰滿臉驚惶之色的小馬,「這地方亂,出人命案是常有的事,別害怕,我們趕我們的路。」
他們離開汽車站一段距離後不禁回首張望了一眼,那群人依然圍在出事地點交頭接耳,那群人正對著老馬和小馬的背影指指戳戳。板墟鎮也許靠著海濱,他們在那條瀝青路上奔走時覺得海水和魚類的咸腥味越來越濃了。亞熱帶八月的天空像一片火海蒸發著熱氣,海風吹進茂密的甘蔗地,兩個來自北方的商販被暑熱炙烤得喘不過氣來,小馬突然往水溝邊一蹲,他說,「得歇一會兒,要不我會中暑的。」小馬捧了水溝里的水潑到臉上,就是這時候他看見了地上的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印著三棵椰子樹,還有用原子筆潦糙書寫的編號:17。小馬以為那是從他褲袋裡滑落的,但當他撿起卡片時發現它的周遭布滿了血指印,很明顯那是另外一張存物卡片。小馬想起汽車站前的那樁殺人案,手裡的存物卡片也許與案件相關,小馬就嚇得扔掉了卡片,他對老馬喊道,「你來看,兇手扔掉的卡片!」老馬狐疑地彎下腰審視那張卡片,並且用一根糙精將它翻了個身,「也不一定是兇手的,」老馬沉吟著說,「沒準是那個被殺的人的,我們不管這些了,我們得趕路了。」他們帶著那隻紅色旅行包繼續往板墟鎮走,現在兩個人都開始後悔這次行程,小馬嘀咕著說,「板墟的東西也不見得有多便宜,要是出什麼事就把本也搭進去了。」老馬沉默著,只是一個勁地催促小馬快走,他說,「到了板墟就好了,這次別的貨不辦,就買走私的手錶,買完手錶我們就離開這裡。」路上他們遇見幾個頭戴竹笠肩背糙筐的農婦,農婦們推推搡搡地一路打鬧著,但看見老馬和小馬便突然噤聲,一齊盯住他們的臉和紅色旅行包看,小馬被那些不敬的目光看得渾身緊張,千脆吼了一聲,「看什麼?」農婦們受到了驚嚇,快步從兩個男人身邊通過,在離他們七八米遠的地方農婦們一齊站住了,她們一邊張望一邊竊竊低語,老馬和小馬猜到她們在議論自己,但卻不知道她們在懷疑什麼。甘蔗地快走到頭了,瀝青路面也寬敞平坦了一些,他們看見了板城鎮的高高低低的曬樓、椰林和椰林後面的海水。老馬說,「到了,到了就好啦。」而那輛紅色摩托車就是這時候追上兩個東北商販的,隨著馬達引擎的轟鳴由遠而近,路邊的甘蔗葉不斷發出折裂之聲,老馬機警地拉著小馬閃到水溝邊,他說,「不好,他們跟著我們。」
即使是小馬也認出了那個駕駛摩托的黑衣男人,他的又瘦又黃的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手錶要嗎?」他對老馬說,「香菸要嗎?還有打火機、摺疊傘、計算器,價錢最便宜。」「貨在哪裡?」老馬鎮靜地問。
「在鎮上,你們跟我去拿。」
「那就算了,我們不要。」
「我的貨最便宜,你們不要會後悔的。」黑衣男人仍然注視著老馬,似乎在等待他改變主意。在緊接著的沉默的對峙中老馬慢慢彎下了腰,老馬慢慢地打開紅色旅行包的拉鏈。「我也有貨。」老馬突然直起身,朝摩托車上的男人亮出一把匕首,「這種貨,你敢要嗎?」
那個男人明白了老馬此舉的意味,因為他幾乎在同時推上了摩托車的排檔,奇怪的是他看見匕首後的反應,他們聽見他鼻孔里發出一聲短促而輕蔑的嗤笑。然後那輛摩托車轟鳴著剮倒了幾棵甘蔗,朝鎮子駛去。
「他給你嚇跑了。」小馬對老馬說。
「還會再來。」老馬說,「這種人我見多了,小心點就行。」真正的板墟鎮被椰林和海水懷抱著,以青石和竹木建成的房舍擁著一條百年老街。八月的午後,藍綢般的海水在椰林後睡著了,沒有潮浪聲,但咸腥的海風在開闊地吹來吹去,吹去了兩個北方商販難以忍受的溽熱,當他們走在板墟鎮的集市上時,萎頓受驚的心情一點點地明快起來,年輕的小馬故態復萌,目光又習慣性地在女攤販們的胸部和臀部滑來滑去。應該說是板墟鎮滿街價廉物美的商品徹底扭轉了他們的心情,老馬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放出近乎狂喜的光,他對小馬耳語道:「便宜,真他媽便宜,這地方還是該來一趟。」而小馬沒有聽見老馬的話,小馬直直地盯著一個賣涼粉的女孩,小馬說,「這一路上看過來,就她還不錯。」老馬說,「什麼不錯,是電子表還是摺疊傘?」小馬說,「我看涼粉不錯,餓壞了,去吃點吧。」老馬注意到賣涼粉的女孩向這裡拋著媚眼,一下醒悟過來,就硬把小馬拉走了,老馬說,「辦完貨再吃,告訴過你那種攤子不能吃,小心吃到蒙汗藥。」
沿著街市的貨攤一路走過去,一路問過去,兩個商販最後停留在一個擺滿手錶的攤位前,攤主是一個長相和善而肥胖的男人,老馬和攤主討論價錢的過程非常簡潔乾脆,小馬看見他們的四隻手掌翻來翻去的,最後就成交了。唯一的疑問是取貨的地點。小馬不明白攤主為什麼要他們跟他去家裡提貨,他把疑問悄悄地吐露給老馬,老馬按了按他的手說,「買走私貨都這樣,你抓緊包跟著我就行。」
他們跟著胖男人從嘈雜的街市拐進一條陋巷,陋巷很髒很窄也很深,走進去一段老馬突然站住說,「到底還有多遠?」胖男人回過頭說,「快到了,就是前面那個曬樓。」老馬順著胖男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望見一排破敗的形狀相仿的木樓。老馬又問,「到底是哪個曬樓。」胖男人說,「種著太陽花和仙人掌的那個,再走幾步路就到了。」
那座房子確實近在咫尺。他們跟在胖男人後面走上了木樓的台階,台階上有一層乾枯的苔菌,平時似乎很少走人,三個人踩上去台階發出一種刺耳的嘎吱吱的聲音。正是這個台階使老馬的臉頓時變色,他再次站住,並且將手伸向背後朝小馬做了個停止前行的手勢。那個胖男人已經推開了那扇貼有春聯的門,從黝黑的門洞裡湧來一股由鹹魚和芭蕉香混雜的氣味,「到了,跟我來吧。」胖男人朝他們招手喊著,但老馬仍然站在台階上。老馬皺著眉朝左右四周的曬樓瞭望了一圈,猛地看見對面曬樓上有個男人的身影一閃,雖然是一閃而過,老馬卻看清了男人下頦上那顆黑痣。
「不買了。我們走。」老馬甚至來不及對小馬解釋,他推了小馬一下,兩個人就順著原路疾跑起來。他們聽見那個胖男人在後面狂怒地叫喊著什麼,好像在罵他們是瘋子。他們沒再回頭,直到穿過那條陋巷看見了熱鬧的街市,兩個人才放慢了腳步,小馬氣喘吁吁地問,「你發現什麼了?」老馬也喘著氣說,「我們被盯住了,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這地方看來不能呆下去,馬上就走,馬上就去趕回程長途汽車。」出於一個好商販的職業習性,他們一邊匆匆走過板墟鎮的集市,一邊匆匆地購買了許多摺疊傘、打火機和女人穿的各種絲襪,老馬說,「回去少賺點吧,不至於真的白跑一趟。」現在板墟鎮對於他們已是虎穴狼窩,他們挑選東西和付錢都異常迅速,老馬摸錢的時候小馬就去摸紅包夾層里的匕首,這是他們防止不測的唯一辦法。而小馬在經過那個賣涼粉的女孩面前時,終於喪失了與她眉目傳情的興致,女孩朝他莞爾一笑,「來吃涼粉?」小馬在恍惚之間疾步跟上老馬,若有所失地埋怨了一句:「這地方到底怎麼了?真見鬼,害得我涼粉也沒吃上。」他們在通往車站的路口看見了兩輛載客摩托車,老馬經過一番審視之後確信摩托車的兩個主人是庸常之輩,他對小馬說,「我們坐摩托車去車站。」小馬點點頭,問,「我坐鈴木,你坐本田?」老馬卻說,「我們合坐一輛,付雙倍的錢給那個孩子。」小馬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老馬的心思,他知道那條一公里長的瀝青路是最後的危險區,對於路邊的每一棵甘蔗他們都需要嚴加防範。回到汽車站時板墟的天空已經暮色初降,椰子樹被夏日夕陽剪出了美麗的輪廓和線條,空地上的長途汽車只剩下最後一輛了,兩個商販幾乎是一路飛奔著跑上汽車,車上又是滿載,乾瘦矮小的本地農民和他們的雞鴨、水果和簍筐擠成一團,司機怒氣沖沖地對他們喊,「快點,快點,再等人今天就回不了家啦。」是老馬先想起了寄存的那隻綠色旅行包,他讓小馬拖住司機別讓車開了,自己就朝那個棚屋箭一般地衝過去。小馬用力頂著車門,嘴裡喊著快點,跑快點,他看見老馬把那隻綠色旅行包從窗口取出來,老馬拎著那隻綠包疾跑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檢查那隻包,他看見老馬掏出鑰匙開鎖,但鎖好像打不開。老馬高聲對小馬喊,「包搞錯了,我再去換。」事實上兩個北方商販直到此時才陷入了真正的泥沼之中。行李寄存處的黑衣女一再把那隻綠包從窗口推出來,她很生氣地嚷著,「沒有搞錯,只有一隻綠包,18號就是你們的綠包,不相信你自己進來看。」老馬就把腦袋全部探進窗口仔細察看四周,棚屋內確實沒有另外的綠包。老馬說,「肯定讓誰取走了,我們急著趕路,可是你卻把我們的包弄錯了。」黑衣女人啪地把活動窗板關上了,窗板後面傳來她的憤怒的聲音,「你們這些北方人蠻不講理,什麼搞錯不搞錯,想拿一包糙紙換一包金銀珠寶嗎?」
黑衣女人的話提醒了老馬,老馬嘟囔著找到一塊石頭,說,「我倒要看看這包里是什麼東西?真要是好貨我提上就走。」汽車上的小馬看見了老馬用石塊砸鎖的動作,看見他打開了綠色旅行包的拉鏈,看見他從包里提出一個紙包,大約三秒鐘過後,小馬便聽見了老馬那一聲狂叫。小馬跑過去的時候老馬已經蹲在地上吐開了,小馬去拉老馬的手,「怎麼回事?怎麼吐了?」老馬一邊嘔吐一邊指著地上的紙包說,「一隻手,一隻手,一隻手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