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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後來當然是普山自己找到了他的公雞----他的公雞看見主人會像狗一樣地叫,這也是一件令人驚詫的事。普山跳起來,公雞跳下來,普山把他的公雞從人家的燙毛盆邊救了,那些饞嘴而卑鄙的工匠使普山怒不可遏,普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用一把火鉗把一隻剛補好的鋁鍋捅破了,這樣還不解氣,普山又反剪雙手在白鐵鋪前來回走了幾個圈,走一步啐一口唾沫,最後白鐵鋪前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唾沫痕跡,圓圓的,半濕半乾的,就像普山在憤怒時頻頻眨閃的眼睛。我想說我從來無意在普山身上獵奇,我只是對單身男人為什麼成為單身男人感興趣。有一次我在柏油碼頭遇見一個形跡可疑的老頭,老頭從普山的小木屋裡出來,一手抓著一捆麻袋,一手捏著燒餅往嘴裡塞,我斷定老頭是個小偷。我高聲喊普山出來抓小偷,普山的腦袋從窗口探出來,他惡聲惡氣地沖我說,你亂喊亂叫什麼?他是我大哥,那些麻袋是我給他的!我覺得無趣,便跟著老頭身後走,我說,你真的是他大哥?普山真的還有親人?老頭一邊咀嚼著燒餅一邊笑起來,他說,普山放屁,他哪兒有什麼親人?他是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我不知道老頭嘴裡的話為什麼與普山如出一轍,我向他提出了我最關心的問題,普山真的有過七個女人嗎?老頭這回聽得噎住了,他費勁地咽著燒餅說,普山放屁,他從來就沒沾過……女……女人,背上背著……背著……那麼大一口鍋……女人都在他背……背上,他怎麼能有女……女人?我也跟著老頭笑得前仰後合的。出於對普山的來歷的興趣,我一直尾隨老頭來到廢品收購站,看著他把那捆麻袋扔到磅秤上,賣了三塊錢,老頭把三塊錢折成細細的一條藏在帽子裡,他說,我沒錢買酒就來找普山,普山每次都給我變出幾塊錢來。他不給錢不行,他的命是我撿來的。在收購站門口的廢品堆里,我聽到了有關普山最初的來歷。老頭說普山是被一群碼頭工人從石頭山里挖出來的,他記得他們當年在北門碼頭搬青石,突然就看見石fèng里伸出一隻小手,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被石頭覆壓著,竟然沒有死。男孩被拉出來,他的懷裡還抱著一隻小雞,小雞卻已經發臭了。老頭至今不知道男孩怎麼會跑到石頭山裡面,他說連普山自己也不記得了,那時候普山才三歲,他的脊椎大概讓石頭壓壞了,站不直,弓著背朝石頭山下爬,一隻手仍然抓著死去的小雞。老頭說,你知道嗎,普山從三歲起就是個小羅鍋,他哪裡會有七個女人?他只有幾隻雞!

    原來普山是個棄嬰。我半天醒過神來,不無憐憫地說,原來是個棄嬰。老頭卻搶白了我一頓,他說,什麼棄嬰不棄嬰的?放屁,你以為石頭fèng里就蹦不出人來?告訴你,普山就是從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我對普山更加深入的研究就是從這天開始的,不會有誰比普山更具研究價值的了,我想我不僅要研究普山這個人,還要研究普山飼養的公雞,更要研究普山的那七個女人是否確有其人。夜晚去空寂的柏油碼頭眺望河上的燈影船桅,那是我在普山活著的時候最熱衷的事情。我記得我與普山在河邊同桌小酌的時候,蘆花大公雞常常跳到桌上來,成為一個滿懷醋意的第三者,普山撫摸著公雞的羽毛說,去睡,去睡,但公雞卻不肯去睡,它在我們的酒杯前跳來跳去,忽然把尖喙埋在碗裡,一顆鹽花生就彈到我的臉上了,這時我不得不向普山感嘆道,雞也是有感情的,你把雞養成了一個人。雞雛養成了公雞,養雞比養女人好。普山酒意微醺,很響亮地在我肩上拍了一掌,他說,你們這些人,以為家裡養著一個女人就是男人了?女人我不稀罕,我以前有過七個女人,一個都不要,都讓我扔下了。

    普山說起女人我便無言,我想假如普山有什麼不可饒恕的毛病,那就是他捏造的七個女人的謊言,我即使相信他真是從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人,也不能相信普山有過七個女人。

    你不相信?你那麼年輕,你的腰背像門板那麼直,你只有一個女人,你當然不會相信我有七個女人。普山又憤然地嘟囔起來,不相信,不相信,哪天香女的船來了,我讓她來告訴你,我普山有過幾個女人?

    碼頭上的一盞燈照亮了普山的半邊臉,我看見普山的臉一半是清晰的,一半是模糊的,就像他的那些傳說一半是真實,一半卻仍然是傳說而己。而夜行船的桅燈也照亮了漆黑的河水,咿呀的櫓舵聲漂浮在河的兩岸,我依稀看見駛過柏油碼頭的幾條木船,裝栽油桶的船上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裝載化肥的三條船上站著我所留意的黑衫女人,但是那些女人不是普山所描述的船娘香女,香女到底在哪兒呢?香女到底在哪兒呢?我忍不住地嘻笑道。在哪兒?就在河上,過不了幾天,她會從我這裡過。普山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她會告訴你,我普山有過幾個女人。有一天夜裡月光昏冥,下著漸漸瀝瀝的雨,臨窗眺望雨中的河道,除了一圈一圈的波紋和水光,視線所及都是空蕩蕩的。我與普山下完最後一盤棋,正要走出小木屋時普山把我叫住了。香女,香女的船來了!普山的聲音聽來狂喜多過焦灼,他的整個身體都懸到了窗外,一隻手卻急迫地朝我攤開著,把我的大公雞抱來,普山說,我的公雞呢?香女來了,我的大公雞該叫了!我把公雞從雞籠里抱出來交給普山,我不知道普山是怎麼讓公雞啼叫的,反正那隻蘆花大公雞真的啼了悠長的一聲,在不該打鳴的夜晚普山的公雞卻打鳴了。

    那條裝滿油筒的船像一個神話降臨了柏油碼頭,在夜色雨霧中我看見了一個穿黑衫的老女人在船上搖櫓,桅燈照亮了她臉上的雨痕,也照亮了一雙玉石色的赤腳,我看見她的目光投向小木屋的窗口,比我想像的更溫柔更熱情,我沒想到在這個雨夜真的見到了香女,而且我親眼看見香女從一隻竹籃里抓了什麼,手一揮,那東西就滴著水飛進了普山的窗口。果然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普山撿起魚放在一隻鋁桶里,他說,你看見了,你現在看見了,她就是香女,你問她吧,普山有過幾個女人?我被一種莫名的激情驅使著,放開嗓子對著船上的女人喊,喂,普山有過幾個女人?

    七個。香女在船上笑著說,普山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他有過七個女人呀。幾個女人?七個……七個……女人。

    香女的油筒船迎著細雨往下游去,她的少女般清脆的笑聲也漸漸地被細雨打沉了。我回味著香女的聲音,看見普山的臉在燈下迸發出一種神奇的紅光,他的詭譎的眼神好像在說,你看見了,你現在看見了吧?

    我看見了,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哪來的七個女人?普山的女人在我看來更是來歷不明,甚至包括那個匆匆而過的香女。我後來在普山的一次酒後暢談中知道了他的七個女人的真相。普山喝醉了,普山喝醉後就抱著他的公雞低聲嗚咽。他讓公雞叫他爹,公雞沒叫,普山扇了公雞一記耳光,公雞嚇得逃離了主人的膝蓋,普山傷心地說,石頭是我爹,我是你爹,你為什麼不肯叫我呢?----這是普山的醉話,普山的醉話和隱私往往摻雜在一起說,我能夠區分,後來他就說起了一條沉船和七個女人的往事。

    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候普山還年輕,普山年輕時背已經駝得厲害,比他更年輕的碼頭工人都娶了女人,普山卻沒有女人。但是有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不知是哪路神仙突然給他送來了整整一船女人,一船七個女人。普山記得他在睡夢中突然被河上的聲音驚醒,普山說他當時覺得像是一群女人齊聲高呼他的名字了,他飛奔出去,看見一條船正在風雨中下沉,船上的七個女人像七朵落水的母雞在水裡掙扎,普山說女人們的尖叫和撲水聲也怪了,聽上去就像在喊他,普山,普山,普山。普山不記得他是怎麼把七個女人救上柏油碼頭的,他拽著香女的一縷長發游到岸邊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風停了,雨止了,普山看見七個女人圍著他,七個女人的臉都湊近他,向他吹送狐仙似的迷人的氣息,七個女人都來噓寒問暖,而普出卻暈頭暈腦地在女人們中間跌來撞去,他說,褲子,我的褲子呢?七個女人來自蘇北里下河河邊的村莊,她們結伴出來尋找各自的男人,半路上遇到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羅鍋普山。普山說假如他想留下一個女人,女人肯定就留下了。

    七個女人在我這屋裡住了三天,住了三天我就把她們趕走了。普山幽幽地笑了一聲說,趕走,一個也不留,我普山不稀罕女人。我覺得普山這時候已經酒意全消,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慣常的睥睨眾人的神色,而他的公雞也再次走近主人,在普山的腳趾間啄食著什麼。普山,你是個好心人。我說。

    好心人?普山瞪了我一眼,他無端地被我激怒了。你們去做好心人吧,一人娶一個女人就自以為是男人了?普山高聲說,我不是好心人,你們只有一個女人,我普山有過七個女人!我不想否認普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普山在他六十歲大壽之日喝得酩酊大醉,他搖搖晃晃地走上柏油碼頭岸邊的一條船,倒在貨艙里睡著了。請記住那恰恰是一條等待裝運石頭的駁船。午休過後起重機司機走進駕駛塔,他看見普山的蘆花大公雞穿過跳板來到駁船上,司機朝下面喊,普山,把你的公雞弄走。但是,普山不在,司機又喊,普山,壓死你的公雞我可不賠。司機開始了起重操作,巨型翻斗把石頭鏟起來,鏟到空中,像一隻手在柏油碼頭上空移動,終於翻鬥打開了,石頭轟隆隆地傾倒在鐵皮船艙里。柏油碼頭從此成了不祥之地,普山之死使我在很長的歲月里成了宿命論者。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敢想像那些石頭如何壓死了普山,但我無數次地看見一個傳說的畫面,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從石頭中爬出來,他的背上隆起一個苦難的肉包,他的手裡抱著一隻死去的小雞,我想普山在人們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了。

    還有普山的那隻蘆花大公雞,普山死後它在空寂的柏油碼頭徘徊了好幾天,最終還是未敢邁出主人生前劃定的禁區。是那些饞嘴的人先衝進虛掩的鐵門捉住了公雞。據說那隻公雞最後是被紅燒了吃的,吃過那鍋紅燒雞的人對其肉質很不滿意,他們說,太難吃了,那隻公雞的肉太難吃了。

    小莫

    名叫詩鳳的女人有一天來到我們香椿樹街,沿路打聽聯合診所的莫醫生的住址,詩鳳步履匆匆,姣美的面孔被一層愁雲拉長了,因此街上的婦女起初並沒有留意她的美麗。有人告訴詩鳳,聯合診所去所就關門了,診所現在改為廢品收購站了,但莫醫生還住在裡面。又問詩鳳,你找莫醫生看病嗎?詩鳳拎著一隻紅色的尼龍手袋,把手袋裡的一捆青菜往下面塞了塞,她有點焦躁地環顧著香椿樹街兩側的房屋,不是我,她說,是我男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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