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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預計這個城市的水塔到下個世紀超過一千座,而新水塔的外觀和內部結構目前也是個謎。

    鄉村

    百歲老人死於鄉村的夕暮時分。

    百歲老人先是坐在灰房子的屋檐下面,坐在一隻楠竹小板凳上,他的鬍鬚銀白而柔軟,垂到膝蓋上。那麼古老的鬍鬚是我從未見過的。百歲老人其實已經一百零一歲了,他喜歡坐在屋檐下凝望他哺養的一群奶牛。奶牛在夕暮時分總是恬靜渴睡的,它們的思想沿著糙地低低地飛翔,一點也不妨礙百歲老人。百歲老人喜歡坐著,看村莊的上空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彩雲飛走,夜色籠罩他的一百零一歲的村莊。百歲老人的死因與落鳳崗上驚鳥有關。他是第一個看見那群鳥倉皇飛走的。落鳳崗的土坡上有一些人影斑駁陸離,發射出碎破璃的光芒。百歲老人的眼睛被刺疼了。他抬起手掌遮至眉骨處眺望落鳳崗,高聲喊他的子孫的名字,子孫們都不在家。百歲老人就站起身來,朝他的奶牛挨過去,他先是抓住了韁繩,然後撫住了奶牛的脊背。百歲老人站在奶牛身邊說,「牛,帶我到落鳳崗去看看。」他抓住奶牛的皮毛往牛背上爬卻邁不動腿了,他想了想就把身子趴伏在牛背上,然後拍了拍牛的屁股,老人說,「去落鳳崗看看吧。」他就這樣趴伏在牛背上安詳地離去了。

    你將看見一頭奶牛馱著百歲老人停滯在鄉村歷史中。奶牛走了幾步就不走了,牛背上的百歲老人已經死去,他的古老的鬍鬚在風中永恆飄拂,紀念鄉村生活的每一寸光陰。你看不見百歲老人的生,但可以看見他的死。村里人和外面的人都這樣想。這個時刻總會來臨的,死是美麗的。百歲老人將要安葬在先祖之地落鳳崗。鄉村的人們將抬著百歲老人的棺木走向落鳳崗,這是自古以來最龐雜的送葬隊伍,召喚了鄉村所有會走動的生靈。人與牛羊牲畜像一條白色河流漫向先祖之地落鳳崗。然後他們看見了落鳳崗四周的一排魚紋鐵絲網。鐵絲網那邊的一大群人正在默默凝望送葬的隊伍。那個工裝口袋裡插著七葉糙的青年就是我,他的悲傷表情也就酷似我,豎起七葉糙擋住你的臉吧,千萬不要告訴他們:百歲老人的落鳳崗已經不復存在。百歲老人有可能是你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丟失了墓地。

    故事

    這個故事肯定是前面兩個故事的延續。

    我看見獨腿少年在水塔台階上坐了很多年,青糙幾乎覆蓋了獨腿少年的頭頂。他的面容現在和我一樣未老先衰,他坐在那裡坐了那麼長時間,現在需要站起來,靠一條完好的腿走到台階盡頭。他果然慢慢地走到了水塔下面,他舉起手抓住了那條冰涼的鐵梯索回頭望望我。我猜他大概是想爬上去,從鐵梯索上一階一階爬到水塔頂部。他果然開始爬了,一條腿站在鐵梯索上,雙手空握欄杆,身體繃緊呈弓狀,他開始在鐵梯索上向高空跳躍,這時他不再回頭望我,他碩大的頭顱里有一隻思維的鐘擺與空氣共同晃動,震動巨大的水塔。有人喊:獨腿少年你上去幹什麼?

    這時候人是不應該在水塔周圍發出任何聲音的。除了講故事的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應該遠離獨腿少年。我看見獨腿少年的靈魂正在裊裊上升,放射幽藍灼熱的火焰。塔下青糙已經被這束靈魂之光灼傷,迅速枯萎。我看見天空中那朵橢圓形的紅雲顫動了一下,像一頂帽子壓在獨腿少年的頭上。他來到城市上空時神情儀態發生了變化,他變得滿臉紅光,心醉神迷,發出一種飛鳥的叫聲。緊接著鐵梯索搖晃起來,獨腿少年接近了水塔頂端,我想獨腿少年就是這時候離開我的故事了。我聽見了故事開頭時的那聲槍響。我看見一個身穿土黃色風雨衣的男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場雨中扳響了他的全自動步槍。獨腿少年瘦削的胸脯上出現了一個黑紅色的圓洞,他仰起臉在水塔頂端尋找打槍的人,他看見的是一件白襯衣,白襯衣掛在水塔上已經好多年了。獨腿少年微笑著把手伸向塔頂,他最後朝我喊了一聲就從故事中隱去了:「媽媽,你看見水塔上掛著一件白襯衣嗎?」

    作家

    我寫完這篇小說發現我的思維已經錯亂了。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靜物的表現形式。這也許是一種謬誤,表現靜物也許天生就是畫家的事情。我的小說走向了謬誤,它將殺死我。但是問題似乎不在這裡。我曾經看過一部奇怪的電影,片名叫做《凝視運動》。電影裡的男主人比我奇怪十倍。他以凝眸的方法毀壞了所有他憎惡的事物。他在十歲時凝視一輛紅色轎車,紅色轎車無人駕駛沖向了他的冷酷的父母。後來他被所有人追蹤剿殺,傷痕累累地躺在醫院裡,他的臉已經被紗布裹緊,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這個男人就依靠那雙眼睛在想像中凝視一座巨大的教堂,那座教堂被點燃燒毀後教徒們在大街上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電影,我甚至懼怕回憶那部電影。我現在住湖南路十號,天天面對七號大院裡的紅色水塔。我凝視紅色水塔。我無法損壞紅色水塔。就這樣,我想這才是人類對外界的觀察方法,這才是我寫作的意義。

    鄉村

    房子遠看是灰色的,屋頂上蓋滿紅泥瓦,聳立著一隻槍筒狀的煙囪。假如現在是早晨六七點鐘,煙囪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聞的干糙氣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煙雲,那就是炊煙。這時候圍繞房子的竹籬笆變得活潑起來,扁豆繁茂的藤葉抖落一滴兩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籬笆上開了一朵紫色穗狀的小花。鄰居的小花狗先於鄉郵員到來,它輕捷地撣開籬笆門,在院落里轉悠了一圈,然後睡在一片馬齒覽糙葉上曬太陽。然後秋天的太陽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出來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紅泥瓦的上空。

    那地方離我很遠。你說我什麼時候抵達那裡?

    你說我能不能抵達那裡?

    作家

    我不知道我對短篇小說的酷愛能延續多少年。我給《某城》雜誌寫完這篇小說正是七月六號午夜12點鐘。對面的紅色水塔隱沒在一片漆黑中,我突然發現面前這堆稿紙動盪不安,恍惚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對準了我。我很熟悉這支槍管,因為我在兩個故事裡詳盡地描摹過它。

    睡覺時不要關燈。我想殺死我的槍聲也許就來自這篇小說。你只有抱住昏脹的腦袋束手就擒。我想殺死你們這些作家的槍聲都來自你們失敗的作品。千萬要當心啊!把這當作小說的後記。

    飼養公雞的人

    一隻蘆花大公雞從柏油碼頭的貨堆上跳下來,像一個紳士不慌不忙地走到小木屋前迎接它的早餐。半碗秈米盛在青邊大瓷碗裡,公雞用一條腳爪在碗裡划動了一下,碗裡的秈米便有了複雜的地形,公雞先啄食丘陵,然後在平原上又做出一些丘陵,半碗秈米很快就剩下了幾星粉屑。普山的公雞食量驚人,因此它的晨啼聲響徹柏油碼頭附近的街區上空。河對岸香椿樹街上的睡眠者聽見普山的公雞叫了三遍,普山的公雞叫過三遍,早晨確鑿地就來臨了,熱愛勞動的人們就該起床勞動了。

    陽光照耀著柏油碼頭上的人和船,肩扛貨包的男人光裸上身,只在肩上墊一塊粗紗毛巾,他們來回穿梭於船板與貨堆之間,每一個來回都要繞過一個衣冠楚楚的人,那個人坐在椅子上,穿著深藍色中山裝和黑色豬皮皮鞋,他的羅鍋腰給中山裝造成了幾條不必要的皺褶。他的手臂也似乎短了一些,但十根手指卻顯得強壯,它們既要抓著紙和原子筆,還要向搬運工收取一根根塗著紅漆的竹籌。那個人就是守衛柏油碼頭的普山,一個飼養公雞的男人。

    普山來歷不明,人們只是從他說話的口音中推測他是蘇北平原一帶的人,但是普山反對別人對他的故鄉妄加猜測,偶爾地有人想弄清這個問題時,他會發現普山在跟他玩近似捉迷藏的遊戲。普山你是哪裡人?揚州人嗎?

    不,比揚州遠多了。是里下河一帶的?不,比里下河還要遠呢。

    那麼你是鹽城、濱海那裡的人?

    都不是,我哪裡的人也不是,我是從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普山咯咯地笑起來,他把重音放在那個蹦字上,臉上諱莫如深的表情一下子隱去,他會把舌頭吐出來,嚇你一跳,然後又縮回去,有時還趁機打一個酸臭的酒嗝。有時候普山的那種昏庸乏味的玩笑讓人無法忍受,但是你假如不能忍受他的玩笑和滿嘴酒氣,也就無從知道普山的其它故事了。譬如普山與女人的故事。普山年屆六旬,仍然孤寡一人,但普山有一次親口對我說,世界上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女人,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七個女人,七個女人就像七個麻袋包,他把七個麻袋包一齊扛到背上,所以他現在成了一個羅鍋腰。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沒什麼。哪天我讓香女來告訴你。我的那些女人,死了三個,散了三個,可是香女還在呢,香女的船常常從柏油碼頭過,哪天我讓她上了岸,你們就知道了,我普山是不是有過七個女人。普山的聲音突然會變得激憤起來,他的手掌啪地一聲打在我手臂上,你的臉長那麼白有什麼用?你的腰挺得那麼直有什麼用?普山大喊道,去問香女,我普山有過多少女人?

    我不認識香女。據普山的描述說,香女的木船上常常裝看油桶,桅杆上的夜燈是藍色的,普山說香女是一個愛穿黑衫愛打赤腳的船娘,說香女鬢髻飛白美貌依舊,她過柏油碼頭的時候會朝普山的木屋裡扔進一尾活魚或者幾扎蒜頭。但是我對普山的說法半信半疑,我仍然覺得普山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家禽們不知為什麼喜歡聚集到柏油碼頭來,或許是因為運往酒廠的紅薯干和米糠留下了糧食的香味,或許是因為普山的那隻大公雞----那隻大公雞極有可能是整個街區家禽王國的國王,它頤指氣使地巡遊在亂糟糟的雞鴨中間,有時候突然跳到某一隻雞身上,用它鋒利的喙部啄擊對方,被襲擊的雞鎩羽而逃,蘆花大公雞一路追趕,啄下敵人的幾根尾毛,但當它追到那扇鐵柵欄門前時,公雞美麗的雙翅會張開來,簌簌動幾下,公雞開始止步不前,然後仰起脖頸發出一聲莫名的啼叫。人們猜想那是經過馴化的一隻公雞,你很難想像一隻被馴化的公雞,但普山的那隻公雞確實怪,它從來沒有遠離過它的主人。有一次卻例外了,有一次普山的公雞追逐一隻無名母雞,一直從柏油碼頭追到街上。在白鐵鋪門口,蘆花大公雞終於以雄性的力量征服了那隻羞怯的母雞。白鐵鋪里的幾個工匠欣賞了雞的性愛後忽然心生歹念,他們想把兩隻雞捉了,母雞熬湯,公雞紅燒。工匠們趁著午后街上無人,手忙腳亂地捉住了母雞,但普山的公雞卻比人更機智更勇猛,不知怎麼它從一個工匠的手中飛到另一個工匠的肩上,又從那個工匠的肩上跳到第三個工匠的腦袋上,最後飛到了白鐵鋪的屋頂上。蘆花大公雞在白鐵鋪的屋頂上一聲長啼,大概就是它的啼聲把普山從柏油碼頭招來了。那天午後普山一邊扣著中山裝鈕扣一邊在街上倉皇奔走,他對路遇的每一個行人說,我的大公雞在哪兒?看見我的大公雞了嗎?行人都搖頭說沒看見,普山便更急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罵,都瞎了眼啦,那麼大的蘆花大公雞,你們會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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