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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馬桑其實不是磨盤莊人。馬桑其實是個過路的糙原鹽商。就這麼回事。
死無葬身之地
鄉村
房子遠看是灰色的,屋頂上蓋滿紅泥瓦,聳立著一隻槍筒狀的煙囪。假如現在是早晨六七點鐘,煙囪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聞的干糙氣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煙雲,那就是炊煙。這時候圍繞房子的竹籬笆變得活潑起來,扁豆繁茂的藤葉抖落一滴兩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籬笆上開了一朵紫色穗狀的小花。鄰居的小花狗先於鄉郵員到來,它輕捷地撣開籬笆門,在院落里轉悠了一圈,然後睡在一片馬齒莧糙葉上曬太陽。然後秋天的太陽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出來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紅泥瓦的上空。
秋天的太陽降臨你的家,降臨那排竹籬笆。有一個年輕男人推開兩扇木格窗子,他站在光線黯淡的窗後漱口,笨拙地端著一隻粗瓷碗。他漱口的時候喜歡咧開嘴,發出清涼的嘶嘶聲,黑黑白白的牙齒一閃,他漱口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在對小花狗笑。
那個男人很像我。
作家
我寫這篇小說的第一節是在深夜。我在湖南路10號的六層樓上諦聽這個城市的夜聲。三路公共汽車在環行線上晝夜行駛鳴聲開道,它總是經過湖南路經過我的窗下。自入冬以來每夜都有人騎著自行車,唱著流行歌曲經過湖南路經過我的窗下。有一天我注意到了那輛唱歌的自行車,我看見三個穿紅球衣的瘦小子擠在一輛自行車上,一路騎一路唱朝玄武湖方向去。你不知道現在我多麼厭倦寫作。
我的宿舍至多十平方米,靠窗放著破舊的散發著霉木味的寫字桌,寫字桌右下角就是我用於睡眠的氣墊床。我的帽子圍巾手套稿紙鋼筆麵包鎮江醬菜都堆積在桌上床上。北牆上掛著一把廉價的吉他,那把吉他音色沉悶,我睡著了就在那把吉他的葫蘆形陰影下做夢,夢見我十八歲天真無邪的好時光,在圓形音樂台上彈唱約翰·丹佛的鄉村歌曲。我想到了這個季節吉他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每天的思緒纏繞在湖南路7號大院的紅色水塔上,我推開窗戶就看到了那座紅色水塔,它被圈在圍牆內,古堡式的塔頂與我的視線基本平行。有一條鐵梯索從塔頂垂下,在北風中撞擊水塔冰涼的磚壁。半夜裡我經常被一種琅琅動聽的音樂聲驚醒,它來自紅色水塔,來自我的靈魂隱秘的地方。
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奇怪。我想把自己拴在一根細線上,從水塔頂端吊到半空中,我被冬天的大風盪起來悠起來就像一棵棕色的松果。我頭髮紛飛面目紅潤懸在紅色水塔上,俯視狹窄的種滿梧桐的湖南路。我看見討厭的三路汽車從下面經過,三路汽車是城市裡最大的放屁蟲,滿身污垢地招搖過市。我的好朋友走出我的宿舍,在冬夜裡都擠上三路汽車回家去了。誰也看不見我。
我就是想製作一個人吊在半空中的模型,陳列在宿舍空白的南牆上面,組成與那把吉他參照的空間。你不知道我寫這篇小說的想法有多奇怪。
故事
吊死在水塔里的是個男人。
他有一桿全自動步槍,在水塔頂部的水箱裡藏了很多年。那桿槍塗過厚厚的凡士林油,槍管扳機處都用油布包了三層。多少年後那桿槍重見天日,槍管的烤藍仍然鋥亮鋥亮的。他是在一個雨天爬上水塔的鐵梯索的,他穿著一件土黃色的風雨衣,帽子遮至眉毛。有人看見他上水塔了,他動作靈活敏捷,比猿猴還要靈活敏捷。有人說水塔抽不上水了,他肯定是修水塔的工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水塔里洶湧著清脆響亮的回流聲。除此之外你什麼也聽不見。那個人把槍架在水塔頂部,不斷地調整槍口的方向,他的冰涼疲憊的臉貼在槍托上休息了很長時間。他知道水塔外面在下雨,準星上的紅十字線像鳥翅掠過雨中的街道和行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城市的面目混沌難辨,他發現槍口失去了目標。「你們都逃到哪裡去了?」
那個人抱著他的槍嗚咽著,他閉上眼睛數了八秒鐘,然後勾起細長的手指扣響了扳機。他聽見水塔深處發出沉沉的轟鳴,外面依然是嘩嘩的雨聲下水道分洪聲和路人雨靴踩水的聲音。一朵紅花從水塔上空緩緩落下去了。那就是他對死亡的臆想。「你們都逃到哪裡去了?」
槍從手中掉落下來了,子彈飛向虛空。這就是故事。那個人沒有再看一眼他的槍。他脫下潮濕的雨衣,系在水塔頂端一根鏽爛的鐵管上,兩條衣袖挽成死結垂下來,那個人就穿著一件白襯衫吊死在水塔里。
吊死在水塔里的男人是個神秘來客,我不認識他。這就是故事。
鄉村
走出這座灰房子就可以望見西北方向落鳳崗的重重山影。落鳳崗在玉米地的盡頭,那是永遠向陽的山坡,植滿了松樹、柏樹、烏柏樹和皂角樹,春天山坡上開放星星點點的迎春花。現在是秋天了,你遠遠望去落鳳崗衰糙殘枝,霧氣像潮水一樣順坡漫下,但是秋天山坡下結滿了成熟的玉米,玉米的金黃色波浪又一次順坡而上,點綴先祖之地落鳳崗。你可以把這裡說成你的故鄉。
鄉間的老人包著麻布頭巾曬穀粒。一共有八個,或者九個,他們都面朝著西北方向耙著穀粒。落鳳崗上飛起來一群鳥,吱吱喳喳叫破天空。他們都看見落鳳崗上驚飛了一群鳥。你可以想像老人們惶惑的談話。
「誰在那裡呢?」「一群人,一大群人。」
「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他們朝這裡過來了。」
那一大群人朝村子過來了。他們下了落鳳崗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里,他們走過兩隻山羊和一群蘆花雞身邊,還發現一隻聰明的小花狗總是在他們前面奔跑,一邊吠叫一邊回頭朝他們張望。路邊的玉米棵子被拂亂了,沉甸甸的老玉米打在那一大群人的臉上,留下穗狀擦痕。
那一大群人站在曬場上環視老人的村莊,聞見了濕潤清香的鄉村生活氣息。他們聽見有個人在一間灰房子裡吆喝孩子,不准出去,不准出去,壞蛋帶槍來抓人了。這是沉默寡言的村子,老人們淡漠地曬穀子,臉上是亘古不變的太陽顏色。你無法想像他們內心的憤怒。「你們來幹什麼?」老人們問。
「我們來修機場。」那一大群人摹仿了飛機的聲音。我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我扛著一架水平儀擠在一群人中間。那年我正當十八歲青春年少的好時光。我的寬大的藍色工裝口袋裡插著一枝七葉糙,眼睛裡閃爍著玻璃飾片的光。
故事
「媽媽,你看見水塔上掛著一件白襯衣嗎?」獨腿少年坐在水塔下面的台階上,青糙環繞這裡蓬勃生長,青糙沒及獨腿少年的腰際。這是多年以後的春天,城市上空滯留了一塊橢圓形雲朵,微微泛紅,它在這個城市上空滯留了多年,你們誰也沒有發現。
「媽媽,誰在水塔上掛了一件白襯衣呢?」沒有回應。紅色水塔巍然聳立。時間迅速地繞塔壁運行一萬圈。獨腿少年記得他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帶著一隻藤編糙籃,籃底鋪著她買來的半斤鮮糙莓。獨腿少年看見那隻糙籃放在台階盡頭,但是媽媽消失了。媽媽消失多少年了你怎麼不知道?他向糙籃爬過去。他聽見一條腿在石階上柔軟地碰撞,另一條腿像風中鈴鐺歌唱。糙籃放在水塔的拱形門洞下面,爬過去你就知道糙莓已經腐爛成一股紫紅色的汁液,流進水塔裡面去了。這就是故事。「媽媽,你還在這裡嗎?」
獨腿少年進入了水塔深處。他看見一束靜止的白光來自水塔穹頂,照亮了媽媽。媽媽仍然穿著從前的花裙子,身上散發著鮮糙莓的酸甜味。媽媽已經吊死在水塔裡面。吊死在水塔里的是個中年婦女。
那個獨腿少年的母親,她發現了水塔上空那塊橢圓形的雲朵,選擇死亡也就守住了一個秘密。你說是不是呢?
作家
我寫完前面一節時心情鬱悶。我下了樓走到深夜的湖南路上,搭乘三路環行車去瑞金北村朋友D家。我從來不在深夜敲朋友的家門,但是這天深夜我別無選擇。在車窗邊我又看見了那輛唱歌的自行車,三個穿紅球衣的野小子像三隻夜鳥棲在一輛自行車上,從十字路口一閃而過。我總是記不住他們的歌詞。我還要告訴你們的是小說寫到這裡時冬天已經過去。環行汽車經過雞鳴寺時我看見路邊的櫻花已經開放,那些柔軟的枝條上覆蓋著稀薄的紅霧。
朋友D家的窗口亮著燈,我敲敲門就又見到了嚴肅而沉靜的詩人D。屋子裡灑滿橙黃色燈光,D的妻子A站在一圈弧形燈籠里跳舞,我們見面時各自的表情都一樣安寧。我可能是第九十次來到詩人D家,也可能是第九百次。從D家的窗口一樣看得見湖南路上的紅色水塔,但是眺望者的視線發生了變化,距離遠了,方向是由西向東。詩人的妻子A在窗台上養了一瓶花,所以你眺望紅色水塔時視線還需越過那瓶花。當穿著紅黃藍三色睡袍的A舞至窗邊時,你的視線還需越過美麗的舞蹈者的身體。
「我在寫那座水塔,寫不下去了。」
「水塔是靜物,如果寫詩,應該從觀察開始到呈現結束,拋棄象徵手法吧。」「我拋棄了象徵才發現寫不下去的。」
「寫不下去是創作永恆的障礙,就像河流遇到礁石那樣自然。」「問題在於我的奇怪的欲望,我老是想把自己拴在一根繩子吊到水塔上去。你說這種寫作狀態有多奇怪?」「你介入了靜物所以你寫不下去。」
「我要是無法懸在水塔上就永遠也把握不了水塔本身。」這天深夜我與詩人D的談話就是這些。河流遇到礁石後一是改變流向,二是發生回流,你暫時不知道第三種情況。後來我一直在凝視詩人妻子的舞蹈。她的舞姿活潑靈動,三色裙裾自然飄逸,我非常喜歡A的舞蹈。我非常喜歡當時的畫面:一個美麗的女人在紅色水塔下面舞蹈,我想這是一種以動態關照靜物的觀察。發現了這種觀察方法意味著我找到了爬上水塔的一根繩子。也許還有另外一根繩子。你不知道我寫這篇小說有多麼艱難。
調查
這個城市現有水塔六百零七座,主要分布於城西工業區和市內老區。最早的水塔建成於一九三六年,系日本人動用中國民工三百人興建化工廠的同時建成的。容積最大的水塔是自來水廠的巨型蓄水塔,充滿時可貯水一千噸。水塔一般採用兩種結構框架,桶狀密封型或者支架型。前者呈現建築意義上的美觀龐大,後者簡陋但趨向實用。自一九三六年自然塌毀的水塔有十一座,人為摧毀的水塔有八座。其中人為摧毀水塔事件多發生在近十年,毀塔者一般使用炸藥雷管,毀塔原因千奇百怪,除一名精神病患者,其餘五人均為健康正常男性。有一名高級知識分子在一夜間連續毀壞了水塔三座。據說他們患有先天性的城市綜合症,毀塔後相繼自殺,這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