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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老徐,我,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象個工人?嘿,我本來就是工人出身。徐克祥突然朗聲大笑,他的表情也顯得更加快樂,別人都這麼說,像工人就好,要是我老徐哪天不像工人像幹部了,徐克祥倏地收住笑容,右手往肩後一揮,說,那我老徐就官僚了,你們就別叫我老徐,叫我徐官僚好了。

    金橋又一次被徐克祥的手勢震驚了,右手往肩後一揮,那個已故外交家在加重語氣時右手就是這樣的,輕輕的卻是果斷地往肩後一揮,沒有人能夠輕易地摹仿這種手勢,金橋盯著徐克祥的右手,他想現在那隻右手該握緊了撐在腰上了,金橋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神奇的事實,他看見徐克祥的手慢慢地撐在腰上了。你怎麼這樣拘束?徐克祥一隻撐著腰部,另一隻手親昵地在金橋肩上拍了一下,他說,千萬不要怕我,金橋,你看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卻能叫出你的名字了,我看了你的檔案材料,一下子就全記住了,我做領導別的本領不強,就是記性好,什麼都能記住。過目不忘,外交家都是這樣的。金橋喃喃地說,太像了,你們簡直太像了。徐克祥這時候的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腳邊的蛇皮袋,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凝重了,兩道劍眉擰結起來,金橋,來,我們把這袋東西送回冰庫去,他抓著蛇皮袋的一角,嘆了口氣說,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剎一剎這股歪風了。

    什麼歪風?袋子裡裝的什麼?

    豬頭、豬下水還有別的,有人總是想挖肉聯廠的牆角,他們把袋子偷偷拖到圍牆邊,扔出牆,外面有人接應,讓我逮住好幾回了。徐克祥說,豬頭、豬下水難道就不是國家財產嗎?怎麼可以偷?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剎一剎這股歪風。金橋幫著徐克祥抬起蛇皮袋朝冰庫走,蛇皮袋上的油污和血漬再次弄髒了金橋洗乾淨的雙手,從袋子裡滲出的豬內臟的腥味使他感到反胃,金橋儘量克制住嘔吐的欲望,他順應著徐克祥的步法走到冰庫門前,終於忍不住地丟下袋子,哇地一聲吐出來了。你還沒習慣肉聯廠的環境,習慣了就不會吐了,習慣了就好了。徐克祥在後面說。

    我受不了豬肉的腥味,金橋一邊吐一邊說,我以為這裡是做罐頭的,我搞錯了。這麼髒,到處是豬血,到處是腥臭,我不會在這裡呆下去的。那你想去哪裡工作?徐克祥在後面說。

    哪裡都比這裡好。金橋從口袋裡抓出那把刷子,又開始四處刷洗胸前和褲腿上新添的污漬,他的回答當然有點閃爍其詞。他聽見徐克祥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金橋猛地回過頭來想看見他冷笑的模樣,據說那位已故外交家與對手談判時也常常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他的冷笑被譽作鋼鐵般的冷笑。但金橋看見的只是徐克祥的頎長的鋼鐵般的背影,徐克祥獨自拖著那隻袋子拉開了冷庫的大門。

    金橋站在冰庫的大門前,冰庫低於地面水平線,金橋現在可以更加全面地觀察肉聯廠,附近的一塊稀疏的沒有返青的糙坪,土紅色或者灰白水泥的廠房,廠房上空沒有煤煙,天基本上是藍色的,陽光也像是從電扇里均勻地吹出來的,吹到臉上都是春天的氣息,只是生豬肉的腥味始終混雜在其中。金橋看見一朵雲從更高的天空游弋而過,讓他驚奇的是那朵雲的形狀就像一頭小豬昏睡的形狀。

    從第一天起金橋就向許多人埋怨他的處境,他是個注重儀表風度的人,在報考外交學院三次失敗後他做了委曲求全的準備,但是他沒有準備天天與生豬打交道,假如不能走向聯合國安理會橢圓形大廳的台階,是不是就要他到肉聯廠來向生豬們闡述他對世界和平的觀點呢?金橋的語氣悲涼而充滿自嘲意味,他的朋友們注視著金橋嘴角上的一個水泡,他們等待著金橋對國際風雲的預測,但金橋不再侃侃而談,他說,豬,豬肉,豬肝,豬大腸,他媽的,我竟然天天和這些鬼東西在一起!有一個朋友大概想安慰金橋,他說:肉聯廠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每人每月領三斤豬肉,一分錢不花。但那個朋友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看見金橋投來的目光令人心悸,陰鬱、狂怒和悲傷,那是朋友們從未見過的金橋的目光。金橋的小閣樓上氣氛沉悶,一群年青人零亂地坐在地鋪上板凳上,他們一齊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金橋和他嘴角的水泡。臨河的窗台上那隻袖珍收音機仍然在播報新聞,有關非洲的饑荒,一個渾厚的客觀的男中音告訴小城的人們,在遙遠的沙漠地區,又有多少婦女和兒童死於乾旱和飢餓。有人悄悄地把手伸到窗台上關掉收音機。別動。金橋猛地抬起頭說,開著收音機,這是最新消息。朋友們陪著金橋聽新聞,但他們的目光開始在狹小的閣樓上游移不定,臨河的民居和糙糙隔砌的閣樓里總是顯得幽暗沉悶的,尤其是在賓客們都沉默無語的時候。春天在金橋家的那次聚會,唯有板壁上的那些彩色和黑白的人像栩栩如生,他們都是閣樓的主人金橋崇拜的中外外交家,是他們的笑容、動態在小閣樓里揮散著僅有的一點活力。春天的那次聚會,朋友們記得金橋仍然穿著他鍾愛的白色滌麻襯衫,襯衫領子下打了一條黑紅條紋領帶,他的裝束也仍然與牆上的某一名外交家相仿。他們還記得金橋在長久的沉默後突然嗤地一笑,他指著牆上的一張人像說,肉聯廠有一個人,跟這個老焦長得一模一樣,你們想像不出他跟老焦有多麼相像。老焦是金橋對那名外交家的暱稱。照片上的老焦正在與人交談,他的右手富有個性地向肩後一揮,手的周圍因此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空白。朋友們對老焦一知半解,他們只是聽金橋說那位瀟灑睿智的外交家已經在多年前含冤離世了。金橋嘴角上的那個水泡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熟悉金橋的朋友們不會簡單地把它歸為氣候乾燥的原因,春季固然乾燥,但金橋不會因為季節而氣血不暢,那個損害了金橋儀表的水泡無疑與一種惡劣的心情有關。火車站的廣場是眉君與金橋約會的地方。眉君坐在噴泉池邊,與往常一樣,她身邊放著金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隻貴州苗族人編織的蠟染布包,眉君的兩隻紅皮鞋互相彈擊著,彈擊聲輕重緩急不一,似乎想演奏一支曲子。眉君從蠟染布包里拿出一盒橙汁,很響亮地吸著,而她的眼睛卻憤怒地斜睨著路口的過往行人。

    金橋終於來了,金橋修長挺拔的身影一出現眉君便低下頭正襟危坐,扔下橙汁盒,從包里拿出一本書放在膝蓋上,《白宮風雲》,無疑這本書也是金橋送給她的。小姐是去巴黎嗎?金橋微微彎腰站在眉君身邊,他說,開往巴黎的東方快車六點五十分開,你該上車了。我不去巴黎。眉君說,哼,巴黎,巴黎算什麼東西?那么小姐是去索馬利亞看望災民?你應該先到雅溫得或者開羅,然後搭非洲航空公司的班機到摩加迪沙。我哪兒也不去。眉君突然合上書,她用一種譏諷和挖苦的表情盯著金橋,她說,我去屠宰廠,告訴我去屠宰場怎麼走?金橋愣了一下,他在眉君旁邊慢慢地坐下,你今天怎麼啦?他說,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你忘了幽默的十大妙用了?為什麼遲到?眉君幾乎是叫喊了一聲。

    我在洗澡,主要是洗頭髮。金橋揪住自己的一綹頭髮給眉君看,為了來見你,我必須把頭髮上的油膩和豬肉味道洗掉,金橋說,你不知道洗掉那些東西有多麼困難,我怎麼能讓你聞見肉聯廠的氣味?你別生氣,我遲到是尊重女士的一種表現。油嘴滑舌。眉君小巧而豐滿的身子漸漸地朝金橋一側扭過來,她瞪著金橋鬆軟潔淨的頭髮說,你還有閒心油嘴滑舌?你還洗什麼頭髮?現在幾點鐘了?

    六點五十分,怎麼啦?

    氣死我了。眉君的身體再次憤怒地背離金橋,她站起來的時候臉漲得很紅,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再管你的事我也是白痴,眉君拿起那隻蠟染布包風一樣地掠過金橋身邊,跑出去幾米遠,她又回過頭喊,金橋,你這種人天生就該在屠宰廠殺豬!金橋伸手去抓眉君的裙子,但是沒有抓住,與此同時他想起了與眉君的約定,六點半他們要去一個姓顧的幹部家裡,他想起那個姓顧的幹部是眉君家的遠房親戚,更主要的是金橋想起那個人在勞動局工作,眉君說他或許能幫金橋,讓金橋的檔案從肉聯廠退回勞動局。

    你回來,金橋高聲朝眉君的背影喊道,我們去勞動局,不,我們去你親戚家裡。金橋追著眉君跑了幾步,但很快就站定了,因為火車站廣場上的人都向他側目而視,這給金橋帶來了極其糟糕的壓力,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絕不做任何斯文掃地的事,當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追逐女友總是事出有因,問題是金橋的鞋帶鬆了,左腳上的皮鞋很有可能在奔跑中掉落。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不會甘冒這種危險在火車站的廣場前奔跑的。眉君的背影在嘈雜的人流車輛中消失了,金橋能感覺到那是一個被傷透了心的女孩的背影。我怎麼會把這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呢?金橋想想自己確實有點荒唐,每天想著告別肉聯廠,卻把付諸行動的第一個計劃忘了,金橋回憶起他走進浴室之前還是記著六點半的行動的,但不知怎麼當他淋浴完畢,當他把油膩的工作服扔進工具箱換上自己的白滌麻襯衫,當他以一種自我滿意的姿態走近火車站和女友時,那些瑣碎的實用性的計劃便離開了他的思想,他記得在眉君拂袖而去之前,他腦子裡盤桓的那些遙遠卻又美麗的語彙,唐寧街、工黨、保守黨、密特朗和愛麗舍宮,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還有一面奇怪的紅黃籃白四色國旗。

    是我自己的錯。金橋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陽穴,他畢竟不在海牙的聯合國總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交部大樓,他必須這樣按住一部分思想,讓另一部分切合實際的思想生長出來。《白宮風雲》被丟在噴泉池邊,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橋拾起書,看見封面上浸潤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幾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宮殿已經被染成了橙色,無論怎麼擦,它不可能回歸原來的白色面目了。金橋立即覺得他受到了一次傷害,傷害一本好書就是傷害書的主人,金橋發誓以後再也不把書借給別人,不管那人是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金橋囁嚅著說。金橋覺得他確實不是那個意思,他設想可以用三種或四種角度去闡明這個問題,但他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陷入理屈詞窮的境地。他不是這個意思。眉君這時候在一邊替金橋解圍,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橋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膚過敏,看見豬肉豬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對金橋說,把你衣服袖子捲起來,讓顧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橋不記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時候心裡很虛,同時懷疑眉君的這個詭計是否有意義。幸虧顧伯伯沒有看他的胳膊,否則金橋覺得自己將斯文掃地。從顧伯伯家裡出來以後,金橋與眉君一直在爭論詐病的優劣。暮色降臨這個水邊的城市和水邊的街道,空氣中混雜著汽油、烤紅薯以及化工廠廢汽的氣味,而從河上吹來的風畢竟是春天的晚風,它浪漫地吹亂了眉君秀麗的長髮和金橋的米色風衣。有人在北門匯文橋一帶看見那對情侶且愛且恨地走著,他們有時牽著手,牽著手的時候他們喁喁私語,但突然間那聲音高亢尖銳起來,於是其中的一隻手便會狠狠地甩開另一隻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讓我渾身長滿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願天天與豬在一起!金橋的腳踩在匯文橋古樸的石欄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隻手順勢朝橋下的河水一揮,他說,我要尋找的不是皮膚過敏,更不是小疙瘩,什麼是豁免權你懂嗎?打一個比方,我現在想要的就是一個豁免權。憑什麼豁免你?沒有皮膚過敏怎麼豁免你?眉君靠在橋的另一側俯瞰著下面的流水,突然冷笑了一聲說,就憑你滿嘴歐共體滿嘴聯合國的?有什麼用?你這種人其實是白痴,別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別人懶得知道的事你卻成了個專家。豁免權。金橋對眉君的譏嘲充耳不聞,他咕噥著在橋頂上來回走了幾步,突然攬住眉君拉著她往橋下走,他說,走,讓我們好好想想,怎樣爭取豁免權。眉君被他緊緊地攬著,彆扭地拾級而下,她的聲音仍然尖銳地抨擊著金橋,收起你那車間救出來。四月的晚風還殘存著些許涼意,北門一帶的人聲燈影里年青的情侶隨處可見,但是任何一對都不及金橋和眉君那樣富有詩意,他們一直把金橋的米色風衣當作一把傘,眉君躲在這樣一把傘後面激烈地批判著金橋,而金橋不愧是金橋,他的手始終撐開身上的風衣,讓眉君藏在裡面暢所欲言,也讓風衣製成的傘遮擋路人好奇的缺乏教養的目光。東風牌卡車從鄰近鄉村的生豬收購站運來滿車的膘肥體胖的活豬,那是在早晨工人們上班之前的熱鬧場景。日復一日,每天都有足夠的豬抵達肉聯廠,工人們平靜地投入到宰殺、清洗、切割和分類的生產過程中,除了極少量的肥肉或尾巴被女工們用來作投擲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輕薄下流的男人身上最後丟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肉被加工成肉片、肉絲和肉丁裝進食品袋中冷凍,叫做小包裝。被冷凍的還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對完整的豬腿、肋條等等,當地人喜歡稱之為冷氣肉,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豬肉則在當天午後熱氣騰騰地擺上肉鋪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婦們最喜歡的熱氣肉了。從屠宰二車間的圓形窗口可以看見半自動化的豬肉生產流水線,看見水泥地面上淌著淺紅色的污水,許多雙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紛亂地走動,當然我們還可以看見金橋在流水線上的身影,他把一隻豬腿從掛鉤上取下來,啪地在上面蓋了一個藍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麼機械手在金橋的頭頂上響著,金橋就按照那響聲的節奏為豬腿蓋圖章。這是一種簡單的難以測量強度的勞動。我們看見勞動者金橋戴著一隻防護口罩和一頂藍色工作帽,只露出那雙焦慮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風扇在金橋身後隆隆運轉著,它無法吹亂金橋潔淨的永遠向後梳理的頭髮,但它無疑已經吹亂了金橋在春天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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