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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臘梅花說到做到,六月的一天,她終於把張先生請到茶館裡來了。人們看見一輛黃包車停在茶館門口,臘梅花拎著一口皮箱歡歡喜喜地下了車,她衝進茶館對裡面的茶客們高聲嚷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我把誰請來了?茶客們果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張先生懷抱琴套走進了茶館,張先生朝熟識的人點頭作揖,右手大拇指優雅地翹起來,指了指他的喉嚨,張先生沒說話,但別人都明白他的手勢,那意思非常明顯:我的嗓子破了,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的嗓子破了。張先生客居茶館樓上的日子其實很短暫,他是個很隨和的人,坐在臨河的窗前喝一壺茶,一邊眺望河上風景一邊對談天說地的茶客點頭微笑,茶客們都知道他在養嗓子,不能隨便出聲,也就克制住和他攀談的欲望。他們當然會觀察年盛卿對客人的反應,可惜年盛卿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裡讀報,灰燈芯絨耳朵套牢牢地包住了他神秘的耳朵,有人對他喊,年盛卿該把那套子摘掉了,小心捂出痱子。對於這種尖利嘈雜的聲音年盛卿極其厭惡,他用譴責的目光詰問那些高聲喧譁的人,吵什麼?吵死人了,我上樓去看。年盛卿這麼抗議著挾上報紙到樓上去了。總是臘梅花獨擋茶館門面,不管年盛卿在樓上還是樓下。臘梅花在老虎灶的小鍋里熬一種糙藥,她用一把鐵勺快樂地敲擊著鍋沿說,這帖藥專治倒嗓,再喝上幾天,張先生就可以吊嗓了,再過幾天,你們大家就豎起狗耳朵,聽張先生的小張調吧。香椿樹街總有些好事之徒,對於眼皮底下所有曖昧的男女關係急於打探,張先生客居茶館的某個深夜,有人竟然像壁虎似地爬到茶館的漏雨管上,聽樓上兩個房間的動靜,結果什麼動靜也沒有,張先生在廂房裡循規蹈矩地睡著,茶館夫婦也同房睡著,偷窺者唯一的收穫是發現茶館夫婦同房不同床,男的女的各睡各的床。
夜裡的茶館無可挑剔,有一天清晨茶館卻有了動靜,夢中的人們猛然聽見茶館方向傳來一聲悽美高亢的評彈唱腔:
一把火燒了馬料場林教頭是怒恨滿腔
人們說是張先生在吊嗓了,張先生的嗓子快好了,當時誰也沒想到茶館之災竟是由張先生的吊嗓引起的。他太吵了,我要讀報,我受不了這麼刺耳的聲音。讓他別唱了,讓他停住。年盛卿說。
你不是戴著耳朵套子嗎?臘梅花說。
耳朵套子也堵不住了,他的聲音太吵,直往我腦子裡鑽,快去,快讓他停住。年盛卿說。
不停,我要讓他唱,要不然我就悶死了,我跟著你已經悶得半死不活了,讓他唱,你不覺得那小張調很好聽嗎?臘梅花說。吵死我了,我讓他住在這兒,可我不准他這麼吵我,我的頭快炸開了,讓他停住,你不去我去。年盛卿說。你敢去,你真的要去?臘梅花一個箭步撲上去堵住了男人,她的臉突然艷若桃花,你要是敢去我就敢宰了你,臘梅花咬牙切齒地說,怪物,怪物,你是個活死人,我可是個大活人,你不要聽我要聽。我讓他住在這兒,可我要他安安靜靜的,我不要他在這兒吊嗓。年盛卿執拗地甩開女人往門外撞,他說,我讓他馬上停住,馬上停住。臘梅花追上一步,再次用身體堵住年盛卿,她的杏眼裡火光熠熠,火光停在年盛卿的耳朵套子上燃燒了一會兒,臘梅花猛地伸手撕下一隻耳朵套子,吵----死----你,臘梅花緊接著就發出了那聲刺破天空的狂叫。
年盛卿下意識地蹲下去捂住了他的耳朵,而廂房裡的張先生以及鄰近的街坊都聽見了臘梅花的那聲狂叫。張先生抱著琴出來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臘梅花卻對張先生莞爾一笑,沒出什麼事,你去吊你的嗓吧。
早晨五點鐘茶館開張,第一批茶客一進門就注意到年盛卿倉皇可憐的樣子,他的耳朵套子裂開了一個口子,面色灰白,瘦弱的身子時不時地打一個冷戰,有人上前拍他的肩問,是不是病了?年盛卿搖著頭,指著樓上說,是那聲音,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啦。人們側耳傾聽,聽見的是張先生吊嗓的最後的餘音:一把火燒了馬料場,林教頭是怒恨滿腔。茶客說,唱的是《林沖夜奔》,你原先最喜歡的呀。年盛卿仍然搖著頭,他說,不是林沖,是我年盛卿怒恨滿腔。年盛卿那天很反常,茶客們卻都忽略了他,其實他一整天都木然地坐在樓梯上,沒有拾起郵差送來的報紙。人們的注意力一向都是集中在臘梅花身上的,臘梅花那天不知在罵誰:嚼他的狗舌頭,身正不怕影子歪,老娘從來不偷漢子,讓他爛了那條狗舌頭!茶館的特殊客人張先生更是令人矚目,那天他興致很高,向茶客們娓娓敘述他藝人生涯中最風光的時刻。只有一個老茶客記得年盛卿那天也唱了一曲評彈,他作為一個資深票友將《林沖夜奔》唱得有板有眼,輕柔而韻味十足,只是年盛卿將唱詞改得很滑稽:一把火燒了老茶館,年盛卿是怒恨滿腔。據說年盛卿縱火之前是向臘梅花下過最後通牒的,那天凌晨時分他叫醒了臘梅花,問,張先生等會還吊不吊噪?臘梅花睡眼朦朧地回答道,吊,怎麼不吊?吵死了你拉倒。年盛卿在她床邊走了一圈說,那好,那我把茶館燒了,他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吊嗓啦。臘梅花以為那是威脅,惡聲惡氣地說,你嚇唬誰?茶館是你年家的祖傳,燒就燒,誰心疼?年盛卿說,我心疼,可我只能燒了它,燒了就安靜了。年盛卿到床底拖出一桶火油,他想起了什麼,又去拽臘梅花的毯子,馬上要著火了,你聽見我敲臉盆就該逃了,他說,我不想傷人。臘梅花仍然未加警覺。她罵著說,你去燒好了,怪物,別來攪我的好夢,燒吧,你嚇唬誰?
年盛卿又去廂房敲門,他對著房門喊,張先生快醒醒,馬上要著火了,你聽見敲臉盆就逃,我可不想傷你,我只想讓你到別處去吊嗓。張先生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年盛卿已經走下樓梯了。他聽見樓下雜亂地響動了一番,後來便響起了火苗吞木的脆亮的聲音,然後就是一隻銅盆噹噹地敲響了,張先生終於猛醒,他提上月琴就往樓下沖,樓梯上已是一片火海,張先生急中生智又跑到廂房打開了臨河的窗戶,縱身一跳,張先生因此是從河裡爬上來逃生的。
香椿樹街的人們趕到茶館門前已經晚了,那些水桶和盆器對火勢都已無濟於事,隔壁肉店的人一邊捶胸頓足一邊慶幸風向朝南,火舌涌到石橋上去了,否則半條香椿樹街都要遭殃。人們看見年盛卿癱坐在地上敲擊一隻銅盆,年盛卿淚流滿面地向眾人傾訴,我不想燒茶館,不想燒著人,我就想讓他們別來吵我,憤怒的街坊鄰居朝年盛卿吐著唾沫,他們看見年盛卿的耳朵套子被火燎出兩個洞,露出了那雙可惡的辱白色的耳朵。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場大火了,我們直到現在仍然回味著那場火,因為它吞噬了一個名叫臘梅花的女人,也因為它毀了我們街上最美妙的地方,那個橋邊茶館。街上從此流行一種奇怪的俗諺:別吵了,再吵年盛卿要來放火啦!
肉聯廠的春天
人們把金橋所在的工廠稱作屠宰廠,那是出於某種懶惰的因循守舊的語言習慣。當我在這裡講述金橋的故事時,我首先想替他澄清一個事實,金橋不在屠宰廠工作,金橋是東風肉聯廠屠宰車間的工人。金橋確實與殺豬這門職業有關,但天天與生豬打交道並不證明他就是個殺豬的,況且金橋從走進肉聯廠的第一天起就開始盤算怎樣離開這個油膩的令人反胃的地方。春天的太陽照耀在肉聯廠的紅色廠房和露天清洗槽上。這是生豬的豐收季節,從廠房的各個窗口傳來機器切割豬肉的歡快的聲音,冷庫的女工們穿著臃腫的棉襖從金橋身後突然冒出來,她們倚靠在清洗槽上扯下口罩,一些粗俗的髒話紛亂地傾瀉在金橋的耳朵里。女工們在咒罵一個人:豬頭、下水、尿泡,她們在用一種職業術語咒罵一個人。金橋覺得很有趣,他不知道那些女工在罵誰,反正不會是罵他。金橋放下手裡的刷子,關上水龍頭,停止了剛洗衣服上那塊污漬的動作,他回過頭朝女工們笑了笑,他說,你們在罵誰?誰?除了那隻豬頭還會罵誰?一個女工揮著手裡的口罩說,她的聲調起初是忿然的,但當她發現金橋是個陌生人時,身體便很消極地往後扭過去,重新半倚半坐在清洗槽上,你是新工人?她審視著金橋,突然噗哧笑了一下,她說,你拿著刷子刷什麼?刷工作服?工作服有什麼可刷的?今天乾淨了明天還會髒,你這麼愛乾淨就不該到肉聯廠來。胸口弄上了一灘豬血,沒想到豬血那麼難洗,怎麼刷也刷不乾淨。金橋說。你不會是jian細吧?那個女工說,你不會去向他告密吧?我向誰告密?金橋反問了一句。
豬頭呀。女工這時近似賣弄風情地朝金橋擠了擠眼睛,然後她說,你要是敢告密,我們就把你拖到冰庫里,跟生豬凍在一起。金橋愣了一下,他剛想問什麼,清洗槽邊的女工們突然鴉雀無聲,她們的目光一齊投向屠宰車間與浴室之間的路口,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拖著一隻袋子從那兒走過來。女工們幾乎齊聲罵了一句,豬頭,下水,尿泡,一邊罵一邊倉惶地散去。金橋望著她們的背影在冰庫的棉簾後面消失,他覺得肉聯廠的人們行為有點古怪。金橋拿起刷子在右胸前又刷了一下,他眼角的餘光迎接著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金橋已經注意到那個男人面色紅潤眉目清癯,他拖著袋子走路仍然顯出一種幹練敏捷的作風,他就是豬頭,金橋想為什麼把他叫做豬頭呢,在他從小生長的城北地帶,人們習慣於將那種容貌醜陋或性格反常的人斥為豬頭,那是一種污辱性的說法,而拖著袋子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看上去酷似一個以風度、口才和修養聞名於世的外交家,當他的瘦長的身影和身後的蛇皮袋越來越近,金橋幾乎目瞪口呆,假如沒有那隻沾滿污漬的蛇皮袋,假如他穿上深藍色的中山裝,再在中山裝口袋裡插上一枝鋼筆,金橋真的相信他看見了那位已故外交家的亡靈。豬頭?金橋想起冷庫女工們惡毒的聲音,她們竟然罵他是豬頭,金橋的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代人受過的歉意,他的臉也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我在這裡提醒關心金橋事件的人注意這個細節,當金橋與徐克祥在肉聯廠的清洗槽邊初次相遇時,金橋用刷子最後刷了一下他的被玷污的工作服,然後他迅速整了整頭髮、衣領和皮帶,人像一棵無精打采的植物突然受到了雨水和陽光的刺激,筆直地站得一絲不苟,當然更重要的是金橋注視徐克祥的目光,除了不必要的窘迫和慌亂外,還有一種深深的拜謁偶像式的崇敬。
你是金橋?徐克祥一眼就認出了金橋,他放下那隻蛇皮袋子,走上去跟金橋握手,第一天上班吧?徐克祥說,怎麼樣,還習慣嗎?習慣,不,不是習慣,金橋有點語無倫次地端詳著徐克祥,他說,眼鏡,一副白框眼鏡,你是不是也有一副白框眼鏡?我不戴眼鏡,我就是徐克祥,叫我老徐好了,徐克祥說,肉聯廠上上下下都叫我老徐,別叫廠長,也別叫我書記,就叫老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