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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這天很冷,凜冽的北風在窗外呼嘯。汝平看見咖啡館的門被砰然撞開,有三個女孩混亂地魚貫而入。她們的穿著時髦而顯單薄,跺著腳,嘴裡呵著氣。汝平想她們既然怕冷為什麼不多穿點衣服?三個女孩推推搡搡東張西望,然後徑直朝汝平這邊走來。他聽見一個女孩嘻笑著說,瞧,那邊有個釣魚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釣魚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種語義,特指那些在公共場合勾引異性的勾當。
「這兒可以坐嗎?」「隨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們在他邊上的空位坐下。從身高依次排列,她們分別是吉麗、上官紅杉和小曼。這當然是汝平後來知道的。汝平看見吉麗從牛仔茄克的口袋裡掏出一盒莫爾牌香菸,很熟練地抽了一支叼上。然後她側轉臉,微笑著對汝平說,「先生是釣魚的嗎?」「什麼意思?我沒帶魚竿。」
「先生還挺幽默。」她朝兩個同伴眨眨眼睛,「不帶魚竿怎麼上鉤?」「用手摸。」汝平想了想,很嚴肅地說。
他看見吉麗和小曼都會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紅杉沒有笑。她始終朝窗外看著什麼,她的面容輪廓美麗絕倫,在很淡的燈光下發出一種玉石色的光澤。這是上官紅杉給汝平的第一印象。汝平想一個街頭女孩如此美麗是罕見的。「不,他不是釣魚的。」小曼審視著汝平,從嘴裡吐出一隻橄欖核,她對吉麗說,「他在這兒擺氣質呢,他是美籍華裔,越南僑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抽的是什麼煙?」吉麗拿起汝平的香菸翻弄了兩下,「這是什麼破煙?看來你是沒有資格請我們喝一杯了。」「你以為我想釣你們嗎?你們是什麼魚?大頭鰱魚,兩塊錢一斤。」「對女士說話最好文雅一點。」吉麗說著朝女招待打了個榧子。她對汝平笑了笑,「沒關係,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來請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時上官紅杉慢慢地轉過臉來。她就坐在汝平的對面。她直視著汝平的臉,目光很散淡,一綹長發垂在臉頰上。汝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雙膝,朝他柔軟地撞了一次,兩次,然後停止不動了。他聽見女孩莫名地嘆了一口氣。在咖啡館裡汝平認識了三個女孩,汝平在虛幻中看見某台老式唱機旋轉著,一支古老而感傷的愛情歌曲姍姍而來。他想像中的關於愛情的電影似乎出現了最初的場景。「喂,會跳舞嗎?」「會一點。」「會一點是多少?探戈會嗎?倫巴會嗎?」「會一點。」「別謙虛了。謙虛使人落後,驕傲使人進步。」「我從來就不知道謙虛什麼樣子。我只能說會一點,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種舞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你說有多少種?」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著女孩們咯咯笑起來。他想無聊時逗女孩瘋也是一件有益於身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紅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許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歡笑,他就是這樣。「你跟我們去亞洲飯店跳舞吧。你不用擔心錢。」小曼回頭拍了拍吉麗的肩膀,「吉麗付帳。吉麗是個大財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給她寄美元寄港幣。吉麗最喜歡跟你這樣的小白臉跳貼面了。」「八格呀嚕嘶拉嘶拉的,」吉麗怪叫著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兩個女孩扭打起來。一隻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片。女招待聞聲趕來,說,賠錢吧。吉麗鬆開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彎下腰從皮靴里抽出一張拾元兌換券朝桌上一拍:「夠了吧?」然後她對同伴們說,走呀,去亞洲跳舞。這種爛地方待久了對健康不利。
上官紅杉站起來,系好了白色絲巾,她對汝平注視了幾秒鐘,說:「來吧。有事干比沒事幹好。」汝平好像聽見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上官紅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輕易地使他隨之而去,就像樹葉隨風而去,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現在他想起第一次與上官紅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他看見女孩的長髮在舞廳燈光里飄飄灑灑,她的頭髮上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它們編織了一場甜蜜的夢幻,就像雨絲般發出沙沙的響聲。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溫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雖然你故作鎮靜,好像見過大世面的樣子。」「我是鄉下人。我快讓這裡的氣派嚇傻了。」「自嘲是個好辦法,可以掩飾許多東西。」「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到處是金錢和奢侈的氣息。世界上還有幾萬萬勞動人民在受苦受難,可我們卻在這裡揮霍享樂。」「這個觀點很虛偽。所有人都渴望金錢和歡樂。只有得不到才會歧視它們。這些人大多是偽君子。」
「你說話很直率。你是個實用主義者。」
「你呢?是理想主義者還是偽君子?」
「我什麼都不是。我這人沒有標誌。不過我有許多夢想,想當航海家,想當流浪歌手後來想當綠林好漢,想到火葬場開接屍車,都沒成功。現在我是一個職業作家。」「寫了多少書了?」「一本也沒有。說出來真不好意思。因為我從來沒有寫完過一本書,我只寫開頭,下面就沒有了。」
「那你算是聰明人。我從來不看書,書都是騙人的東西。我不看書是因為不想受騙。其實我可以反過來教那些作家怎樣生活。」「請不要污衊我們。小心我把你搬進小說里,我會把你寫成一個悲劇人物,自命不凡,放蕩不羈,最後很悲慘地死了。」「怎麼死的?說出來讓我聽聽。」
「隨便怎麼死的,我可以寫你吸毒致死,情殺致死,或者就撞在輪子上吧,這樣最簡單也最自然。」
「別去幹這些無聊的事。你很窮是嗎?我可以介紹你做生意。一個月賺一條是起碼的。」
「一條是多少?」「一千。這你也不懂?又裝蒜。」
「不錯,也許可以試試。」
「我介紹你去找幾個老闆。他們就是銀行,隨便用手一捅,千兒八百的就掉出來了。到時我們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對你優惠啦。」
「既然這錢好賺,你自己為什麼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麼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愛好?」
「有一個愛好,不能告訴你,說出來嚇你一大跳。」上官紅杉微笑著,她的臉上有一種淺淺的紅暈,這使她顯得健康而可愛。她的嘴唇濕潤地噘起來,湊到汝平的耳邊。汝平清晰地聽見一個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詞組,他真的被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女孩像上官這樣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曖昧的變化。他迷惘地看著女孩,她的臉上充滿青春美麗的痕跡。她的眼睛現在變得溫柔而灼熱。他感覺到女孩的兩條手臂,就像柔軟的繩子捆住他的身體。情慾的窒息黑暗無邊。上浮或者墜落,一樣地迅疾,一樣的充滿詩意。後來汝平和上官紅杉幾乎是緊接著跳完了剩餘的舞曲。他聽見小曼大驚小怪的笑聲和吉麗懷有惡意的調侃。他還聽見一種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那種聲音持續不斷,無疑來自幻覺,來自他的意識深處。
「摟緊一點。」女孩說。
「再緊一點。」女孩說。
這是十二月的一個夜晚。午夜時分,汝平和上官紅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楓林路的小屋。門被推開了,汝平真切地聽見他幻想中的電影音樂。黑暗中迴蕩著一支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她們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汝平沒有私人電話,他把學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們,她們一下就記住了。汝平不得不從一樓到三樓來回奔波,去接那些毫無意義的電話。她們有時罵大街,有時談時裝和電視連續劇,有時候什麼也不說,光是對著話筒瘋笑一氣。頻繁的女孩的電話使汝平招惹了別人的不滿情緒。他的上司每每用厭惡的眼光審視汝平。他說,以後私人的電話不要打到辦公室來,既影響工作又浪費國家電力。汝平解釋說,她們主要是太無聊了。上司哼了一聲,確實無聊。汝平說,生活有時候確實無聊。隨便聊聊就不無聊了。無聊的意思就是沒有什麼可聊。有什麼聊一聊心情就好多了。上司說,你心情不好?汝平說,有一點,主要是憂國憂民,當然也有一些個人問題。上司說,我看你是腦子有問題。汝平無聲地笑起來。他說,我身上到處都是問題,我正在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在一些陽光明媚的早晨,汝平枯坐辦公室抄寫學生助學金的發放表或者年度總結,他看見時光之箭從窗外的冬青樹叢中嗖嗖地滑過去。歲月就這樣流逝。汝平聆聽著他的電話鈴聲。但他發現他的許多電話都被同事們故意掛斷了。那些人凡接到他的電話都回答說不在,然後順勢掛上。有時汝平就站在電話機旁,接電話的同事也敢說,不在,他不在。這些電話冤案後來逐一得到證實,汝平百感交集,欲哭無淚。他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毛病出在誰身上。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他被藐視了,他被剝奪了使用電話的權利。憤怒使汝平臉色蒼白,嘴角浮現出異常的笑意。當星期三職員們集中在會議室政治學習時,汝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舉起手打開了牆上的電扇開關。大號吊扇立刻呼呼旋轉起來,汝平回頭看著一群人的頭髮被吹起來,圍巾和手套被吹起來。他們在這場突然襲擊下瞠目結舌,慌作一團。汝平心裡很愉快,他像孩子一樣拍了拍手。汝平坦然地走出會議室,進了廁所。他打開水龍頭洗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汝平想冬天的風和水都能使人清醒,這個世界這些人都被庸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用冷風或者冷水對付他們,這是一個簡單可行的辦法。汝平把所有的水龍頭都打開,看著水溢出了池子,流了一地,然後他走出廁所,把廁所的門用掛鎖鎖上了。第二天汝平把他的惡作劇告訴了上官紅杉。上官紅杉第一次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汝平說,你別笑了,其實我一點也不高興。這一來我在學院再也混不下去了。也許我幹得太幼稚了。上官紅杉說,沒關係,你幹得讓全國人民揚眉吐氣。那兒混不下去再找個地方吧,去康克公司怎樣?合資企業,工資里含一半外匯。我跟他們老闆打個招呼就行。汝平說,我不感興趣,在哪兒干都一樣。除了吃飯睡覺,幹什麼都沒有意思。上官紅杉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是的。我看你幹什麼都沒勁,干那事還行。
這年冬天汝平離開了學院。他記得他正在收拾抽屜的時候,接到了最後一個電話。是史菲打來的。她讓他幫忙找一份工作。她認為他交際廣泛,肯定有辦法。史菲不知道汝平的近況,更不知道汝平自己剛丟了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