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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少軍後來難以描述那天夜裡的心情。本來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的,但母親一直用掃帚敲著梯子喊他下來,這種干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軍乾脆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想與其這樣伸長了脖子,又要聽母親的嘮叨,不如冒險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小韓家厚實的窗簾仍然在氣窗部分留下一塊空檔,這給少軍的第二次偵查提供了方便。

    天漸漸黑透了,小韓家的燈光呈交替狀地亮了,又滅了。梧桐樹後的少軍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來,他聽見民豐里唯一的電視機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響著,有個男人捏著嗓子唱著京戲,少軍想那種聲音正好可以掩蓋他翻窗的聲響,他貼著牆壁朝小韓家的窗戶挪過去,劉大家的貓這時候喵嗚叫了一聲,少軍嚇了一跳,但除了那隻貓,沒有人看見他。少軍站在窗台上,貼住那塊氣窗玻璃朝裡面看,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這已經在少軍的預料之中,他從褲袋裡摸出手電筒,而室內的那種奇怪的聲音恰恰傳入了少軍耳中,是一種類似於人在搏鬥或掙扎時的聲音,呻吟和喘息,少軍覺得他的心臟快跳不動了,一隻手急不可待地擰亮小電筒,對準了氣窗玻璃,小電筒的圓形光柱異常精確地投向室內的床。緊接著少軍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種畫面。小韓的脖子上勒著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有兩隻手,不知道是誰的兩隻手抓緊了玻璃絲線,勒緊,鬆開,又勒緊,小韓的臉因此變得古怪而恐怖,嘴張得很大,所有異常的聲音都是從他的嘴裡發出來的。

    少軍後來不記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記得跳離窗台時莫名其妙地丟了一隻鞋。

    少軍光著一隻腳跑到香椿樹街派出所。

    民豐里殺人案,民豐里殺人案。少軍一邊喘氣一邊對兩個警察說,我偵破了民豐里殺人案。

    別慌,說清楚了是誰殺人了?警察說。

    十六號的小韓。少軍仍然喘著氣說,是我偵破,我早就開始懷疑他了。小韓把誰殺了?小韓,不,是有人在殺小韓,少軍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一根玻璃絲線,有人在勒死小韓,我早就發現那根玻璃絲線了。誰在勒死小韓?警察說,別慌,說清楚點。看不清楚人,窗簾擋住了。少軍說,反正有一個人,沒準還是個女人。兩個警察分別從掛鉤上取下了槍,少軍在後面問,槍里有子彈嗎?他們沒有理睬這種提問,推了推少軍,小孩,給我們帶路。少軍領著警察衝進民豐里時,民豐里靜悄悄的,只有劉大家的貓受驚似地溜過屋頂。他們站在小韓家門口敲門,敲得很急促,裡面的燈亮了,左右鄰居家的燈也亮了。小韓穿著棉毛衫和短褲出來開門,表情看上去驚愕而茫然,而少軍更加驚愕,少軍的第一個反應是小斡掙脫了那根玻璃絲線,兇手或許已經跑了。

    出了什麼事?小韓問警察道,查戶口嗎?不查戶口,查兇殺案。警察說,剛才是不是有人對你行兇?

    行兇?莫名其妙,小韓說,誰對我行兇?兩個警察逕自闖了進去,他們在床的周圍細細勘查了一遍,然後又檢查窗子,而少軍眼疾手快地從床上撿起那根玻璃絲線,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軍把玻璃絲線塞到警察手裡,突然又叫起來,不好,我不該留下指紋的。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把我弄糊塗了。小韓跟在警察後面說。這個孩子說,有人用玻璃絲線勒住你的脖子,警察嚴厲地審視著小韓,問,是誰剛才勒你的脖子?

    沒人勒我的脖子。小韓說。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親眼看見的,少軍這時冷笑了一聲,總不會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韓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窘迫的表情,他朝少軍投以厭惡的一瞥,一邊匆忙地穿著長褲,小韓突然側過臉對警察說,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個人,無聊,那麼玩很舒服的。兩個警察面面相覷,看手裡的紅色玻璃絲線,看小韓的臉,最後看發呆的少軍,兩個警察也顯得茫然迷惑。不騙你們,那麼玩危險,但真的很舒服。小韓對警察擠了擠眼睛,而且他在一個警察耳邊低聲耳語了一會兒,那個警察居然嘻嘻地笑起來了。

    少軍呆若木雞,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兇殺案怎麼會逗人發笑,當兩個警察後來嬉笑著交或接耳地走出民豐里時,少軍憤怒地追上去,他在騙你們,你們怎麼聽不出來?他尖聲說,自己怎麼會勒自己的脖子?

    年紀稍大的那個警察拍了拍少軍的頭,仍然很曖昧地笑著,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個警察說,咳,讓我怎麼說?那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的好。

    民豐里又亮起幾盞燈,有人把頭探出窗外,朝門洞這邊看。少軍垂著頭沮喪地站在梧桐樹下,朝樹幹踢了一腳,梧桐樹葉便簌簌地響,猛地看見一條黑影長長地投過來,少軍側臉一望,是小韓叉著腰站在他家門前。

    討厭,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韓說。

    少軍知道他在罵自己,想想突然覺得委屈,便扯著嗓子對那邊喊,討厭,誰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豐里住了二十年,開始他是仍然種著花的,門前幾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葉jú,在遠離小屋的大門洞後還植了一片串串紅和太陽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們隨手摘下,放在鼻孔下聞一聞,然後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們遺漏,但最終也被大人們的自行車壓壞擠死了。要知道民豐里住了十一戶人家,他們都習慣於在共用的空間堆放該放的東西,或者是不該放卻也不該扔的東西,譬如籮筐、醃菜缸、木柴堆和鏽蝕的痰盂,他們覺得花匠的花不該來占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著石榴的亂枝,剪下一枝,朝民豐里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裡捻著,突然嘆了口氣,把大剪刀對準了石榴的根部,咬緊牙剪下去,咯嗒一聲,那棵正開著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花匠後來就不種花了,只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時常出現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陽光溫煦的日子,他把月季抱出來,有人湊過去看花的時候,花匠就湊過來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訴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民豐里的人們不愛花匠的花,但是對於他的履歷卻是充滿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還是姓黃?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廠當工人還是種花?人們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輕時候在軍閥鄭三炮家裡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謠,多年來已經在民豐里流傳得家喻戶曉了。

    花匠當年是被鄭三炮抽了一百鞭以後扔出鄭家花園的。鄭三炮是個冷血魔王,殺人不眨眼,一般說來他打人殺人不要什麼理由,但鞭逐花匠時卻握有一條令人信服的理由,據說花匠與鄭家六小姐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過後鄭三炮在六小姐的床底下拖出了花匠的一條腿,還有一條腿卻被六小姐抱在懷裡。鄭三炮本來是想用駁殼槍頂住花匠的膝蓋的,六小姐推開了父親的手,結果子彈射偏了,恰恰擊中了向鄭三炮通風報信的女傭,所以六小姐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當花匠終於被人拖到外面時,六小姐就笑著朝血泊中的女傭吐著唾沫,活該,活該,六小姐說,誰讓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該。軍閥鄭三炮有八個女兒,與花匠私通的是最美麗最受寵的六小姐,人們後來回味著這則緋聞說,幸虧是六小姐,否則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鄭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見閻王爺了。但花匠自己在回憶往事時卻持相反的論調,假如不是六小姐,鄭三炮也不會把我怎麼樣,說不定就把她許配給我了。花匠對他的親戚說,鄭家二小姐不就嫁給廚子老孫了嗎,生米做成熟飯,下嫁也就下嫁了。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鄭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臉上總是浮出一種抱憾之色,他的手便會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撓著。六小姐,你們沒見過,傾國傾城呀,花匠說,就怪我們不小心,就怪當時年輕血旺,半天見不上面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本來我們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買好了,可是六小姐在花園裡朝我搖了搖檀香扇,她搖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裡讓他們發現了。花匠說到這裡禁不住喟然長嘆一聲,他說,本來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鄭三炮要去南京,家丁們跟著他去,多麼好的機會,偏偏六小姐又搖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間了,現在後悔,後悔有什麼用?緋聞中的女主角六小姐在民豐里人的想像中類似一張發黃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個民豐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過六小姐的天姿芳容。那時候花匠剛搬到民豐里來,他脊背上的黑紅色鞭痕透過白綢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門口來了輛黃包車,一個穿紅花錦緞旗袍的女人下了車走進民豐里,站在梧桐樹前拿出一面圓鏡,迅捷而嫻熟地描了眉毛塗了口紅,有人上前問,你找誰?那女人淡淡地說,不找誰。問話的人覺得奇怪,看著她把鏡子和唇膏收進手袋裡,扭著腰肢朝花匠家走,井邊的觀望者很快發現她認準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來找花匠,自然是無須向別人問路的。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裡逗留了大約一個鐘頭,或許時間更長一些,這個細節沒人能記住了。那些老人只記得六小姐出來時臉上有脂粉被淚水洗得紅白莫辨,眼圈也紅腫著,看上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美麗。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門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兩側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節,抱在懷裡走過井台。井台旁的人們沒有料到六小姐會跟他們說話,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著,但眼光和聲音卻是盛氣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來乍到,六小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他人老實,你們多照應他,你們多照應他不會吃虧的。

    那些老人都記得六小姐說的那番話,她說花匠是她表弟,這種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竊笑,他們覺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麼吃虧不吃虧的?已經是社會新聞了,鄭三炮已經讓政府鎮壓了,她以為自己還是趾高氣揚的鄭家六小姐嗎?有一個婦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腳上的長筒絲襪,說絲襪上露出兩個眼睛似的破洞,是綴補了以後又綻裂的。這在從前的鄭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從前鄭家的小姐們穿襪子,穿上一天扔一雙的呀!那個婦女便很感嘆,說現在也讓六小姐嘗到了穿破絲襪的滋味,她覺得很解氣也很公平,又覺得有些可憐。二十年前六小姐抱著一盆月季花走過民豐里的門洞,突然回頭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人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傳奇般的美麗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給本地的綢布大王肖家的,嫁過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著肖家回湖南原籍的鄉下種田去了。六小姐其實命苦,都怪鄭三炮那老雜種,花匠在許多年後再提舊事仍然滿腹怨氣,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時他的聲音則顯得悽然,六小姐,傾國傾城呀,花匠說,鄭三炮把她嫁給肖家,以為是門當戶對了,誰想到是害了六小姐,我早說不管是皇帝和討飯花子,誰都有個倒霉的時候,偏偏肖家要倒霉的時候六小姐嫁去了,種田?挑擔?六小姐哪能幹這些粗活?花匠說到這裡便扼腕傷神,默默地想一會兒,臉上浮出一種靦腆的微笑,要不是鄭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鄭家讓六小姐下嫁給我,六小姐現在就不會受那些苦,花匠說,我知道六小姐的脾性,她吃的東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小姐下嫁給我,我會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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