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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那天葆秀的小兒子放學回家,葆秀看見他嘴上有血痕,再細看嘴裡的一顆門牙也沒有了。兒子說是摔的,但葆秀認準兒子在說謊,肯定是跟誰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心狠手辣,簡直是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她不能這樣就算了。兒子不肯說,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到,葆秀說,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兒子就在劉二的學校里,劉二應該知道內情的。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葆秀去了香椿樹街的劉二家,有人看見她走出民豐里的門洞,問,去買菜?怎麼籃子也不帶?葆秀邊走邊說,還有什麼心思買菜?老三的門牙都給人打掉了,我要去調查調查。葆秀沒有透露她的行蹤。五點鐘剛過葆秀就回來了,收醃菜的女鄰居看見葆秀站在門洞裡,呆呆地站在那兒,嘴裡大聲地喘氣,女鄰居走近葆秀,見她臉色煞白,眼睛裡冒出一種古怪的光。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女鄰居問。哪兒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蒼蠅。葆秀沉默了會兒突然罵道,這個畜牲,人面獸心,沒想到他是個下流坯。

    誰打了你家老三?女鄰居聽得有點糊塗,說,到底是誰呀?跟我動手動腳的,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齒的,她說,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的?女鄰居終於明白葆秀在說什麼,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了,說,劉二?怎麼?這事太----太那個了。

    人面獸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麼,關照女鄰居道,這事就你知道,不敢傳出去,讓我家劉大知道了會鬧出人命的。不敢傳出去,這種事怎麼好亂說?女鄰居不斷地點頭允諾。但葆秀自己最後還是把事情傳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豐里婦女聽葆秀埋怨過劉二,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種尖利的聲音說,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偵探

    一個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豐里來回奔走,腳步忽疾忽慢,腦袋朝左右前後急切地探出去,然後又失望地縮回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少軍嘀咕著,終於垂著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婦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婦女們正說著她們的事,誰也沒有留心,少軍抬頭看看,將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唿哨,還是沒有人搭理他,少軍忍不住又用憤怒的眼睛朝她們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了嗎?少軍說。

    不在籠子裡?少軍的母親終於抬起頭來。你早晨給它餵菜了嗎?少軍用一種類似審問的口氣說,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籠門插上。

    我哪有空給你的兔子餵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親的手一直在盆里搓著衣裳,她說,大概溜到哪兒去吃糙了吧。

    溜到哪兒去吃糙?少軍氣咻咻地說,你什麼也不懂,跟你說了也白說。少軍又斜著肩膀朝民豐里的另一側走,走走停停,朝每戶人家的門窗里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幾步少軍聽母親在井台上叫他,便回過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裡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裡面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面說。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

    你在搞什麼鬼?少軍審視著大頭說,怎麼等到現在才開門?搞什麼鬼?我在大便。大頭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隻桌屜撞緊,一邊反問道,你在搞什麼鬼?我的兔子不見了,是你偷的嗎?少軍說著眼睛卻瞄準了那隻桌屜,他說,我是偵探,誰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會查出來。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頭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聲,兔子,我最討厭兔子了,女孩子才養那種東西。少軍極力壓抑住受辱後的怒氣,他從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著桌上的一把鏈條槍,這把槍做得不錯嘛,少軍一隻手試著鏈條槍的扳機,另一隻手卻突然用力拉開了那隻桌屜。大頭還未及阻擋,少軍已經把大頭的秘密緊緊地抓在手中。其實只是一頁畫片,好像是從哪本畫冊上撕下來的,一個不穿衣裳的外國女人斜臥在糙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反射出粉紅色的光亮,讓民豐里的兩個男孩觸目驚心。好呀,你躲在家裡偷偷看這個。少軍像挨了燙似的扔掉畫片,他說,老實坦白,從哪兒弄來的?

    撿來的,在小韓家的垃圾桶里。

    撒謊,垃圾桶里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騙你是小狗。大頭漲紅了臉對天發誓,他說,小韓家的垃圾桶里還有幾頁,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麼可看的?光著屁股有什麼可看的?少軍怪笑了一聲。少軍想起小韓是剛搬進民豐里的住戶,小韓孤身一人,很少與鄰居們接觸,而且總是門窗緊閉,還要拉上幾塊窗簾布。少軍突然覺得小韓一直是鬼鬼祟祟的,這個人身上有許多令人懷疑的疑點。你有沒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見兔毛?少軍皺緊了眉頭沉吟一會兒,他說,小韓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嗎,兔子肉吃起來很香的。兩個男孩後來就去檢查小韓家的垃圾桶,大頭望風,少軍埋下頭去看那隻骯髒的紅色塑料桶,但桶里沒有一根兔毛,甚至連別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麼回事?少軍嘀咕了一聲,他想不會什麼東西都不見的,頭就埋得更低,果然發現了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玻璃絲線很細,粘在桶底,不易被人發現,但少軍終於把它小心地拉了出來。

    這就是疑點。少軍得意地拎起玻璃絲線給大頭看,他說,你想想,他家又沒有女的,又不用它來扎辮子,他用這玻璃絲線幹什麼?對,他要玻璃絲線幹什麼呢?大頭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軍撓著頭想了想說,也許,也許他用玻璃絲線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嗎,這樣不會留下血跡。大約是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陽光寂靜地流淌在民豐里狹長的空地上,幾隻母雞在啄食石板fèng里的糙苔,除了劉家窗台上的老花貓,幾乎沒人看見小韓家門xx交頭接耳的兩個男孩。馬上立案,我要開始偵查了,三天之內破案。少軍以一種職業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決定,他對大頭說,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頭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憑什麼做你的助手?是你丟了兔子,關我什麼事?少軍或許是沒想到大頭會拒絕他的要求,我什麼時候讓你做助手的?少軍立即收回了剛才的話,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說,讓你做助手?呆頭呆腦的,反而礙我的事!

    少軍的偵查始於那天夜裡。

    少軍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家的動靜,他看見小韓推著自行車進了民豐里的門洞,瘦瘦長長的一條身影,筆直地走過去,決不朝左右前後多看一眼。他從來不與人說話,少軍想,不說話的人心裡都藏著鬼。他注意到小韓自行車的書包架上夾著一件什麼東西,大概是一隻飯盒,上班的人們都會在自行車後面夾一隻飯盒,這不奇怪,但少軍突然聽見那隻飯盒裡咕嚕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滾動,是幾塊沒吃光的兔肉?少軍這樣猜想著,看見小韓打開了門鎖,扛著自行車進了屋裡,別人的自行車都放在院子裡,唯獨小韓每天要把自行車扛回家,這也是疑點,少軍想,那傢伙身上儘是疑點,連扛自行車的動作都顯得慌裡慌張的。母親在下面喊,少軍你瘋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幹什麼?不幹什麼,我在看星星。少軍說。

    瘋了,丟只兔子跟丟了魂似的。母親說,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來啦?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少軍回頭說,同志,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你能不能別來跟我搗亂?

    兔子,不就是兩隻兔子嗎?哪天讓你姨媽從鄉下捎兩隻來。母親絮絮叨叨地走開了,剩下少軍站在木梯上,耐心細緻地監視著小韓的動靜。其實也沒什麼動靜,小韓除了出來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裡。除了燈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小韓家的窗上都拉著厚厚的窗簾。少軍只能從燈光明火中分析小韓的行為,這個窗口亮著,說明他在廚房裡,他在廚房裡幹什麼?又在吃兔肉了?這盞燈滅了,那個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軍想為什麼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韓家氣窗上的那塊空檔是突然出現在小軍的視線里的,不知道小韓是否想把窗簾拉得更嚴密一些,反正窗簾動過以後就留下了那塊空檔。少軍現在從狹窄的氣窗上恰恰可以看見小韓的床,準確地說是床的一半,一條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穫幾乎使少軍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小韓上了床,那張瘦削的臉正面對著少軍,在燈光的輝映下顯得蒼白病態,但少軍覺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詭秘的光芒,他看見小韓用雙手的食指頂住兩個額角,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這種動作多麼奇怪,少軍還想發現些什麼,但是很不巧。小韓的腦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調換了方向躺著,少軍後來看見的是兩隻蒼白的腳,它們忽而靜止,忽而急遽地顫動,像擰麻繩似地擰在一起,少軍想他的腳上也有疑點,睡覺就睡覺,他的腳為什麼這樣亂動不止?後來小韓家的燈就滅了。除了氣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了。第二天少軍又去翻看小韓的垃圾桶,桶里沒有大頭所說的那種畫頁,也沒有紅色玻璃絲線了,少軍發現了幾根骨頭,他用樹棍撥弄了幾下,他覺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頭,那麼大那麼粗的骨頭,到底是什麼骨頭?少軍這麼想著心就開始狂跳了,會不會是人的骨頭?

    現在已經不是兔子的問題了,小韓心裡肯定藏著鬼胎。少軍繞著小韓的屋子走了一圈,他決定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氣窗上的一塊空檔看看那張可疑的床。假如有大頭在旁邊望風就更好,但沒有他也一樣干。假如有人撞見,他就說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務來監視小韓的,不管別人是否相信,至少不會有人來阻攔他。少軍的臉終於貼住了氣窗玻璃。現在他看見了小韓的那張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軍產生疑問的是床上的枕頭,枕頭竟然有兩隻,又皺又癟地擠在一起,而且少軍清晰地看見另一根紅色的玻璃絲線,長長的,細細的,它就盤曲在枕頭一側。因為緊張和激動,少軍跳下窗台時不小心把腳踝崴了一下,後來他就那么半跳半奔著跑到大頭家裡,透露了他的最新發現。小韓,小韓果然有鬼。少軍喘著氣說。

    真的是他?大頭說,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沒這麼簡單。小軍的眼眸里閃閃爍爍的,他說,打死你也不會相信,小韓家裡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你又瞎編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大頭疑惑地說,一個女人?你怎麼發現的?軍機不可泄露。少軍微笑著說,我早說過小韓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麼事情能逃過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家裡幹什麼呢?大頭又問。少軍似乎被一下子問住了,怔了一會兒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頭一眼,幹什麼?你就知道問幹什麼,偷偷摸摸藏一個人在家裡,肯定要干一件危險的事。少軍說著匆匆地離開大頭家,走到門外時他又回頭對大頭說,你等著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蹟出現在第二天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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